正文 雪月歌 — 〈雪月歌〉51

只见白清桐已在杜十方对侧坐定,方才传来的谈话声,便是她与杜十方聊笑着。

「没事,今日不过闲话家常,不必拘谨,」杜十方捻了捻唇边细须,慈蔼笑着,指着离他最近的座位「来,长歌,你坐这儿。」

「谢过师父。」顾长歌恭敬答道,随即步往杜十方身侧的座位,尉迟律则落座在白清桐一旁、与顾长歌相对的座位上。

「见了师父招呼也不打,你这徒儿真是的。」杜十方眸眼淡瞥,没好气地念了尉迟律一声。

「……见过师父。」尉迟律让杜十方这一叨念,方瘪了瘪嘴,咕哝了声。杜十方对自己老没好脸色,师兄虽总是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师父知晓自己脾性,不欲助长自己的骄矜自满,可许多年下来,杜十方那对自己不冷却也不太热的态度,让他跟他总是热络不起来。

只见杜十方只是淡淡瞥了自己一眼,隔得远,尉迟律看不清那双素来深沉的眸中、又流转着些什麽思绪。此时,厅堂的门让人给推了开,是那厨房的伙工送上茶水,让杜十方示意放在他与顾长歌座位中央的高几上,而几上则早放着一个托盘,上头备置着四只茶盏。

顾长歌见自己坐得离杜十方最近,探出手就要拿起茶盏,替杜十方斟茶,却让他赶忙制止。

「耶,今日可是要恭贺长歌你顺利练上雪月峰第四层心法,今日首杯茶,可是为师要斟给你了,奉茶此事,让他们两个师弟妹来便可。」杜十方从容不迫,自托盘上取过一只茶盏,提起嘴口尚冒着蒸腾白烟的茶壶,往那茶盏之中倾倒,瞬间茶香随着喷薄热烟溢出,在一室间袅袅晕散。

「弟子不敢。」顾长歌淡敛眸眼,温声答道。

杜十方倾茶,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眸眼落在杯盏中的茶涡,水漩倒映在他的眸中,恰如他不明流转的心思,没人看得清。斟毕,他捧起茶,朝顾长歌递去。

「你乃雪月峰众弟子之中,最先修练上第四层心法者,为师与有荣焉,甚感欣慰,赐茶一盏,望你来日再精进而上,你饮尽此茶,便算是应了师父的期望。」杜十方沉声笑道。

顾长歌毕恭毕敬地接过,双手持杯,朝着师父一揖,便仰首饮尽,如杜十方所说,不辱师父所期。尉迟律一双让紊乱的心情蒙去了颜色的瞳眸盯着顾长歌,可隐约之间,却察觉一旁杜十方直直凝视顾长歌饮茶的眼神,有几分不同以往,可又说不上为何。

是自己多心麽?因为掌门人日前落在顾长歌身上的怪诡眼光,让自己过於敏感了麽?毕竟杜十方正对着顾长歌说话,望着他也是正常。

顾长歌饮毕,茶盏一放落几上,便执起茶壶,於新杯中再斟上一盏茶,自座椅上起身,绕到杜十方正前方时,微微朝後方温声一唤,「律、清桐,你们亦过来。」

尉迟律与白清桐心里有数,自座上起了身,站到顾长歌身後,随着顾长歌双膝一落,跪於杜十方面前,顾长歌双手高举,将那盏热茶呈上:

「入峰迄今,全赖师父提拔指点,吾等铭感五内,日後定也全心致志,不辱师恩。」顾长歌领着尉迟律与白清桐压下了头,跪谢杜十方提拔之恩,教杜十方看得好不欣慰,可唇畔那抹一贯的慈蔼笑容,在众人低着眉眼看不见之处,好似多了些深沉、多了些凉淡,在他出声让众人起身、复位时,方蓦地消逝。

「师父,今日虽是为我庆祝,可律与清桐这一阵子以来进步亦快,清桐第一重剑法已将近练成、律的心法剑法也上了第三重,此等努力,绝不在我之下。」回了座,顾长歌亦向杜十方称赞道尉迟律与白清桐,不让自己专美於前。

杜十方收徒并非来者不拒,而是挑其天生骨格禀赋,是故入门弟子,皆能有比一般人快的成绩,亦是不大意外,可这也不得不归功於尉迟律与白清桐两人数年来的孜矻不倦。

「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杜十方飒然一笑,随即转向了尉迟律,口吻敛了几分,「还有你啊,姓尉迟的,你虽是进步神速教为师欣慰,可也要少惹些乱子好,好让为师这一把年纪了少操点心。」

「我哪有……」尉迟律皱了眉头欲回嘴,可一思起过去几年自己又是擅闯禁地、又是窃入楼塔,惹了几次教训,便也理直气壮不起来,弱了声音。

「要整治这二师兄,只怕除大师兄之外,也无别人可以了。」白清桐不禁清笑出声,惹来尉迟律没有好气地白她一眼,在这闲话家常的场合,卸下了些许辈分的分际。

三四人说笑之间,尉迟律好似稍稍抛却了方才心里头的不安与惶惑。直到杜十方状似突然思起什麽事一般,朝顾长歌提起:

「对了,掌门人有一事,托我转告长歌你。」

一听见掌门人三字,尉迟律彷佛被挑动了最敏感的神经一般,心神一凛,抑敛下那微不可闻的吐息声,就怕自己听漏了杜十方任何一字。

「师父请讲。」顾长歌温温抬起眸望着杜十方,未曾察觉尉迟律那倏忽紧绷起的异状。

「掌门人有意再与你过招一回,试探你身上雪月峰武学之深浅。」杜十方捧起茶盏,淡淡啜了口,温声说道,「他让你十日後之子时,到楼塔里去见他。掌门人对你的一身骨格体质,好奇许久,数度同我问起你的习武进度,日前我恰与他提起你修练至雪月峰心法第四层了,他甚是欣──」

「不、不能去!」一旁尉迟律突地冲口出声,猛地截断杜十方话语,惹来众人疑惑怔然的目光。

听见掌门要召见顾长歌、听见杜十方再次提起掌门人对於顾长歌那一身骨格的兴致,脑海中便浮现那日所见的一墙怪诡经文,宛若一条条邪毒的蛇,缠在他心上,让他惊恐地打断了杜十方。

「律,你说什麽呢。」顾长歌淡淡皱了眉,对於尉迟律无礼出声打断杜十方的话,眸中有着几分轻微的告诫,怕他触怒师父。

「就是呀,掌门可是赏识你大师兄呢,」杜十方未有让人冒犯之怒意,反而舒长了眉眼,凉淡地望着尉迟律,瞳眸之中一丝意外也无,好似早对尉迟律的反应有所设想,口吻格外轻柔,「姓尉迟的,你莫不是对你大师兄这般受掌门爱戴眼红吧?」

「我……我是说,子、子时这个时间,这麽晚了,是还要不要让师兄睡觉?隔天卯时还要练剑的呢……」尉迟律察觉自己一时反应过激,望着四面投来的疑问目光,他只能尴尬地、嗫嗫嚅嚅地自圆其说。可心里,却已经慌乱成一片。

他才不会眼红於顾长歌受掌门人待见,可是此际只要一听见掌门人要单独会见顾长歌,他心里就有一股很不好、很不祥的预感,如一片浓厚的乌霾,掩尽他心头的光。

『易骨经』究竟是什麽东西?是否与掌门对於顾长歌一身奇骨的兴趣有关?他想知道,好想知道,心里不断膨胀的狐疑,已经成了一种迫切。

「掌门近日正在闭关专心修炼心法,每日皆在楼塔内石室打坐至子时方出,连我也是数日方能见得他一回,长歌你就多多担待一些吧,为师可恩准你翌日休一日早课。」杜十方缓声解释道,一双从容的眸眼却不时瞟向尉迟律。

「弟子知晓。掌门贵为一教之尊,弟子怎敢要掌门纡尊降贵地迁就。无须休一日早课,十日後子时,弟子自当前往。」顾长歌晓事知礼。他哪里明白尉迟律心中曲折的心思,只当他单纯心疼自己。

尉迟律的脑海,因着顾长歌应允下的话语成了一片朦胧模糊,心里呐喊着、想阻止他,却发不出声,再也听不清接下来身边三人都说了些什麽、谈笑了些什麽。恍惚之间,心里只剩下一念──他必须弄清楚掌门心里究竟盘算着什麽念头、那些个怪诡的东西又是何种用途。

那时,他才深刻知晓,他生命之中,有太多事都无所谓。唯有顾长歌,容不得他人动摇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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