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我在酒廊卖唱吗?」小东吊起眼梢,横了尔爷一眼。尔爷笑了几声:「我是你的米饭班主,不哄得我高高兴兴,不怕我不给你饱饭吃呀?」
「我不爱听流行曲。你平时爱听什麽歌,我就只听那些。」
「这不行,你是个後生仔,不学人追一下明星,不学人去喜欢一下漂亮的女孩男孩,这哪行?」
小东拾起丢在脚边的枣红色长布,铺上琴键面,两手把着黑色的琴盖,拉下琴键的方向,至盖与琴键间只有不足一寸的距离,才放手。拉拢披在琴的两边的钢琴布,一瀑墨绿色严密覆盖着黑色。他走到沙发前,扶着座位边,指尖滑过尔爷的大腿外侧,他们都没有避开。小东弯腰拾起水杯,用手抹去地下的几滴水迹,见尔爷合上眼了,就将手掌的水揩到他膝盖後面最嫩的位置。
平时小东的手很温暖,可这时未吃早餐,又弹了一阵琴,冷得好像刚从雪柜冰隔拿出来的冻肉,尔爷一个激灵的睁大眼,见小东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可嘴角微抖,泄露笑意,便气得朝他的脸一挥拳:「你这个衰仔,养你这麽多年,还敢整蛊我!」
小东闪身避开,不意尔爷的手指带着真劲力、拍到他的耳廊,经已忘却了的耳洞的痛又回归,有生命力的肉洞里似有两股力在拉扯,要以洞为基地,活生生撕开他的耳朵。小东以掌护着受创的耳,不禁靠着沙发坐到地下,咬紧唇。这种意外的痛比刚才滴耳水的痛更厉害——或许痛的程度不如先前猛烈,可是由於先前的那种是有心理准备,故不显得残忍。
「衰仔,早就叫你别钉耳洞,现在受罪了!」尔爷的冷嘲热讽,小东无暇回嘴,只是猛眨了几下眼,想在尔爷发现之前,就眨去眼眶盈着的几滴眼水,省得被他笑他娇弱。尔爷跪在小东身前,轻力拉开小东护着耳朵的手,眯着眼凑近看,海蓝色的耳环在阳光下闪亮得像海面上的粼粼波光,蓝被白的闪烁所取替,而耳垂却是一种温柔的白,并没有闪石那种扎得人眼睛痛的杀伤力。
「没事……」尔爷以拇指逗起小东那肉乎乎的耳垂,往前拨,引来小东低叫,尔爷的笑声压得低沉:「真有那麽痛吗?」
「痛呀。」小东倾前身体,可额头还未抵着尔爷的锁骨,他便退开,站起来拍拍手说:「没事,我见你耳针後的位置没有流血水,也没有结脓。勤一点用耳水就行。」
「尔爷……」小东冲口而出叫着尔爷,对方本来已背着小东行了几步,现在回头:「又怎麽了?」
小东忽然想耳朵再痛一点,或者流血流脓,如此尔爷便把他护在怀里,为他检查受创的耳朵。他说:「你肚饿了吗?吃早餐好不好?今天几点钟要出去?今晚回来食饭吗?」
「我下午三点才出去,也不知今晚几点能回来……要跟人出去应酬下。你别等我食饭了,今日是圣诞节,别老窝在这里,吃点好的吧。有钱吗?给你一点零用钱,等我一下……」
小东来不及拒绝,尔爷已一个箭步冲入房间,拿了一个黑色的厚银包,里面放了许多卡片跟废纸,都是单据。尔爷去买东西时,拿了单据就往银包里死命的塞,久而久之里面的单据比银纸还要多,有次小东替他整理,竟翻出一张两年前买书的单。那本书好深,大概又是什麽文学理论,小东拿上手,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上网搜寻百科全书,找了一天,被各种什麽什麽主义的专门字眼搞得头昏脑胀。
可是他告诉自己总得有天要告诉尔爷,他看懂了。
尔爷塞给小东一张五百元钞票。
「我不要。银行户口里还有『很多』钱。」他强调。
「我怎样说也算是你半个老豆,给钱你花,又有什麽不应该的?」尔爷睨他一眼,拉起小东的手,把钞票卷摺成一团,塞进他手心,扳下小东纤长的手指拢着掌中钞票:「别的细路每个月都央老豆给他们额外零用钱,就你这麽包拗颈。」
「你不是我老豆!我也不是你儿子。」小东还是握着那张钞票,缩在沙发下一角,看也不看尔爷一眼。
「你又闹了。」尔爷揽着小东的肩膀,小东也柔顺地倚着他,尔爷顺了顺小东新染的头发:「这世上除了我爸妈,就你跟我最亲了。我不疼你还疼谁?」
「我不要你疼我。」小东想,爱是种脆弱又不着边际的感情。无法量度,无法看见,没有证据。也许做出某些行为便能证明爱,可是,无人能证明当事人抱着真正的爱去做出那件事。有太多情感能取替爱、扮演爱,鱼目混珠。
「傻仔。疼爱这种事,你身在里头,觉得烦;可是有一天突然没了,你先是感到不自在,然後发觉自己连生存也有困难。人常自以为是种极潇洒的动物,老是说『我是只无脚的雀仔』、『这世界没有人是没了谁就活不了』,都是些好听的大话。愈年轻的人,愈喜欢讲这些大话去证明自己是个独立的人,但是当你大个了,就会发觉,有时候软弱一下,是种福气。」
小东始终没有反驳尔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