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当我在住家大楼的电梯内对着镜子反覆练习告白台词时,我的心情居然兴奋得噗通噗通地狂跳着,好像接下来要去做的这件大事,我能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成功一样。
这麽看起来,睿哲的鼓励确实很有效果,才能够让我穿着衬衫这种稍微正式一点的服装出门。一面在脑海中反覆演练着流程,一面转过身等待已经抵达一楼准备开启的电梯门时,我一点都不敢想像,我会看见沈静。
整整一个礼拜没有碰面、没有电话联络,更没有肉体接触的这个女孩,现在居然自己主动出现在我家大楼的电梯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电梯专用的磁卡,所以才被迫在晚上七点多的这个时间里傻站在电梯外头。
「晚上好,阿虚。」沈静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笃定着我今晚肯定会在这个时间里出门一样。
『……你为什麽会在这里?』
「因为,我想见你。」
我已经决定,要把心留给家伶了。因此对於沈静,是应该狠下心来做出切割了。
『这麽说可能会让你觉得我很不负责任,但你是妓女,而没有做好避孕措施的人是你,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为什麽还要来这边?』
「我说了,我想见你。」
『……』
为了不要让自己因为看见沈静那张可怜的脸孔而心软,我毅然决然地走出电梯,并且甩过头,一股脑地往中庭的方向迈步,打算以快速离开的方式,逃避沈静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神。
有一句话是这麽说的:人算不如天算。正当我以为自己可以如此顺利地离开现场时,一只手温柔却有力地捉住了我的手腕,本来不会因为这点力量就驻足的我,竟因为那几乎到了冰点的体温而停下脚步。
『你……』我回望过去,看着沈静有点泛红的眼眶。
「我有事想拜托你。现在,跟我走。」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现在跟我走,我保证以後不会再来找你。」
话到这里时,她圈住我右手手腕的纤瘦手指,轻轻地、微微地加大了力道,泛红的眼眶中,有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在,一时间里让我忘了自己步出家门时对自己所下达的决心究竟是什麽。
坐上计程车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沈静对司机道出的地址我也没有听过,只知道那是远离市区的一处幽静之地。一路上沈静并没有看着我,就连开口述说着委托时,也没有正眼瞧过我,大概是刚才那番推卸责任的话,彻底伤了她的心吧。
「我母亲一直希望我能有个体贴的老公,对於我的职业她一点都不知情,所以等一下在聊天的时候,请不要将我的秘密泄漏出去。」
『……』我无语,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来撑场面。
「她罹患子宫颈癌末期,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了,所以这一个礼拜里,和我一起演戏,就假装是我的未婚夫一个礼拜。」
『是母亲,总会想看自己的女儿披上婚纱吧?』
「所以我们会去拍婚纱照。」
干,祸从口出。
「一个礼拜之後,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嗯。』只有这个嗯,是发自真心的。
下了车之後,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和乡下相去不远的地方,而我面前耸立着在都市中百分之一千绝对看不见的三合院建筑。走入稍嫌狭小,只够两台摩托车同时进出的小入口时,庭园中宽敞得让我吃了不小的一个惊,石子路就算没有柏油也算得上是相当平坦的了,而星空下的院子就算没有灯光也显得相当明亮,加上客厅中传出的灯光,让这边飘散出一点一些的恬淡。
站在大厅门外时,我发现这里的门还采用以前内开式的木门,而里头竟走出一位看来年轻却成熟的女性,及肩的咖啡色长发让她显得年轻不少,而画有淡妆的脸庞彷佛早就知道我会在今晚来到一样,她笑起来时很像我身边的沈静。
「妈,他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阿虚。」沈静牵起我的手,她的体温依然很冰。
「常常听我们家女儿提起你啊,虚先生。快,快请进,寒舍没有什麽好招待的真不好意思。」
当我听见虚先生时,我顿时失笑了。
『不会,我才是突然打扰,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我家女儿可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呀,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沈静妈妈的口吻相当温柔,从脸蛋以及身材来判断,绝对猜不到她已经是有一个二十多岁女儿的妈了。坐下时,我可以嗅出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这味道让人想起第一次和沈静在旅馆时,沈静身上温顺的体味。
「唉呀,你看看我,真是糊涂了!女儿啊,你还不快为妈介绍一下你的未婚夫?」
「他叫伊藤虚,现在在生产部门当业务员,家庭和收入都相当稳定,对我也很呵护,妈不要太担心了。过不久我们就会去拍婚纱,到时候妈就可以看到我们幸福的时候了。」
「伊藤……你是日本人吗?」
『不,我是台湾人。……』
「对呀,阿虚是台湾人,妈不要搞错了喔!」
让人意外地发现到,沈静在讲这些谎话时,表情居然是那麽地生气蓬勃,和平时与她聊天、做爱时都不同。现在的她,就像我们相约在一中商圈的第一次约会时一样,彷佛一个平凡女孩似的。
「阿虚,你对我们家女儿的看法是?」
『……』一时之间,我根本想不出任何临兵应急之策,『呃……』
「怎麽了?」沈静妈妈的表情看来相当期待,坐在我旁边的她显得满心喜悦。
『……』我不想,破坏掉沈静妈妈这一生的遗愿。
『第一次约会时,是在一中商圈里。最一开始我以为这个气质出众的女孩子我根本高攀不上,所以那一次约会中,我是战战兢兢着的。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有点好笑,但是很幸福,也很庆幸有那一次的约会,才能有今天。』
『她让我知道什麽是爱情,还记得那一次在一中街里她挽着我的手臂,一面买着第一次看过的薯条热狗,还有去了那里相当有名的一间刀削面店里吃面,她的表情非常地活泼又很有气质,对什麽都相当好奇的她,对於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
『就像那一次她把吃剩一半的热狗交给我,要我帮她吃完时,我第一次体验到间接接吻的浪漫,也许她也想要知道间接接吻的感觉其实就像爱情一样,所以才会对我那麽做吧!但我很高兴,可以认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我正准备接着说下去时,我瞥见沈静脸红得就像熟透的蕃茄一样,我才赶紧住嘴不再继续下去。看着沈静妈妈笑得如此腼腆,我不自觉地轻握起沈静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她的手依然是冷冰冰地,好像在吸收着我的体温一样,这一刻让我不能够放开她。这种付出与接受的比例如果就是爱情,那麽得失也太不平均了。
「……我去泡茶。」沈静抽离了我的手之後,就头也不回地钻入一旁的走廊。
『要不,我去帮你吧。』我道,也想起身随沈静一同前往,毕竟我实在没有勇气和沈静妈妈单独面对面。
「你留下吧,虚先生。」
『……是。』我看着同样是冷冰冰的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这让人不免迟疑了起来。
「会有这个孝顺的女儿,其实是因为一次意外造成的。」
『怎麽说?』
「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为了赚钱不惜出卖肉体给整群男人的妓女,但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要我必须拥有这个女儿,那一次和往常一样在事前做足了避孕措施,却还是有了她。」
母亲也曾是妓女,难道这就是血缘吗?……
「但你知道的,我接了这麽多的男人,哪会知道孩子的爸是谁?於是我便当起了年轻的单亲妈妈,仅仅二十三岁就生下了这个女儿。独立抚养着她的我,依然靠着卖身维持经济来源,用着这些男人给的钱,我总算能够扶养这个天上掉下来给我的孩子。」
『嗯……』我的确正在思考,现在应该引用一句名人所说过的话来带过去,还是保持沈默不语才是上策。
「但渐渐的,我发现到了一些异变。」沈静妈妈将手从我的手背上收了回去,接着优雅地放在自己并拢的大腿上,「随着时间流逝,孩子逐渐变大了,要是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妓女,会有什麽感想呢?於是我渐渐淡出了圈子,开始转从事投资方面的事业,做人家妈妈的,总是希望将好的一面表现给子女看。做妈的并非万能,但我希望她可以知道,有一个非常重视自己的那位母亲在她身边,希望她能够记下自己唯一那位母亲最好的一面。」
「但该来该面临的,还是得面对。面对身体的病变,我也没有太多心力能够对抗它,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女儿能够嫁个体贴、不至於让她吃苦的好老公,至少不要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活在糜烂的人生之中。」
「阿虚,请让我这麽叫你,可以吗?」
『可以。』
「请好好对待我的女儿,我没办法带给她的幸福,就拜托你代我交付给她。这样讲起来或许很自私,但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却奢望自己女儿可以嫁给一个称职的男人。」
『不要这麽说,你对子女的重视和心力,是谁也不能否定的。就算是起点不甚理想,但为子女着想的心,我相信一定传达给她知道了。』
「阿虚,我就剩下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了,就算是病魔要将我和自己的女儿给拆散开来,我也无从忤逆它,所以我有一个不太合理的要求,如果你已经决定要和我家女儿携手共度人生……那麽你可以叫我一声妈吗?」
沈静妈妈又将冷冰冰的双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背上,泛红的眼眶中,打转着迟迟不肯轻易落下的泪水。我轻轻握起沈静妈妈的手,面对一个对於自己子女倾尽心力的母亲,这点微薄请求竟然会成为她的遗愿……
『妈,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太好了……再叫我一声妈……」
『不论几次都行,只要撑过它,您就能一直听见我叫您无数声妈了。』
我发现,直到我叫了她妈妈之後,她眼眶中的泪水才肯沿着脸庞落下,好像达成了心愿的生命在此时开始陨落了一样,但我希望她是能够挺身对抗病魔、撑过它的。只因为我渐渐地改变了初衷。
如果接受沈静,就能让沈静妈妈战胜病魔的话──
『妈,』我轻轻拥抱着沈静妈妈,『您要坚强,这样才能看着我们步入礼堂。』
待续……
奇蹟本身并没有任何的价值。
因为所谓的奇蹟,就是要在它发生的那一瞬间开始,才有其存在的价值。
约莫,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强,所以它并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