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三•半蜜半伤
“居然真的有……这样的花……金桔梗！”
惊讶不置的白哉近乎失态地走近，睁大眼睛看着那光华灿烂的花朵，“不可思议！”
“老爷……”
“一护，你是了不起的园艺师！”
虽说被雇佣照料花草是下人的工作，然而在江户人的心中，需要卓越的耐心细致和技艺的园艺师是受人敬仰的──因为其技艺已经跨入了“道”的行列，白哉抓住少年的手，“真的很了不起！”
被夸赞的少年双颊都浮上了鲜艳的红色，冲淡了他近日来的憔悴，“老爷……我只是有点运气罢了……不过能够种出来就太好了，把这个卖掉，药钱就没问题了！”
白哉知道少年这样呕心沥血都是为了自己，看到这孩子这般雀跃的纯然欢喜的模样，心下一时又是感念，又是酸楚。
只是单纯地秉持着要为自己尽力的执念的一护，还不知道金桔梗的消息传扬出去之後，他自己会受到怎样的追捧吧，那个时候……或许会有很多贵族希望将他请到家里去，作为供奉，他的生活会与现在完全不同，变得富足，悠闲，且受人尊重──那个时候，这孩子还会这麽单纯地对自己笑着，只要能得到为自己治病的金钱就心满意足了吗？
如果可以……白哉真的希望一辈子不要治病，就这麽把金桔梗的消息封锁掉，如此……就可以一辈子把这孩子藏起来，无人注意地留在身边……
但这是一护应得的。
而他不应该浪费一护的辛劳和好意，即使之後一护选择离开，也是合情合理，而不应反对和阻拦的。
胸口的酸楚开始变得疼痛，但白哉努力让赞许的口气显得真挚，“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一护！”
“老爷……老爷不用谢我啊，能够为老爷出力，我高兴极了！”
少年局促地绞着手指，生怕白哉不信地强调，“真的！”
“我知道！”
不由柔和了面容──无论是谁，成为这孩子拼命努力的物件，都会高兴的，白哉微微翘起了唇角，“一护，你很好！”
“对、对了，老爷……把这个卖掉的事情……”
“别操心了。”白哉揽住少年的肩膀──好瘦，握在手里简直就是一把骨头，“我会让管家把消息放出去的，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好好休息！嗯？”
“老爷……”
少年微微仰起了脸凝视着白哉，“老爷……您刚才，笑了……”
“很稀奇麽？”
“很漂亮……”
漂亮麽？
金桔梗宛如梦幻的光色下，这孩子……眼波盈盈，双颊流晕，信赖的依恋的表情和全心全意凝视的眼光……
好像他眼中的自己，就是一整个世界。
这样的一护……才真的是漂亮啊……
纯真的剔透的心灵所焕发出的美丽，已经超越了外在，而如同金桔梗一样，在暗夜绽放出绝俗的光华……
还能够留这样的你多久？
还能够像这样被你凝视多久？
伤感，又依恋，酸楚，又欢悦，就宛如花朵缓缓盛开一刹的芳华四溢──这一刻，白哉清清楚楚，尝到了爱恋的甜蜜和苦涩。
最初的蜜，和伤。
听闻了稀罕且华贵绝俗的金桔梗的消息，贵族们就像是嗅到了花蜜的蜂蝶一般，蜂拥而来。
朽木家并没有接待的能力和意愿，但自有人愿意主持这难得的盛事，一番高效率的操作之下，次日夜晚，金桔梗的拍卖便在藤原家的主持召开了。
难得盛装的白哉带着满目企盼的一护也前去旁观。
临行前管家找出了适合他穿的正式衣服，少年穿上後几分不自在地站在白哉面前，“真的可以吗？我觉得……”
“很好！”白哉点点头，“出发吧！”
“是，老爷！”
少年在退後一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的脚步，扶着白哉上了人力车，而自己则步行跟随。
白哉很想叫他上来，但这是不合规矩的。
到了地方，才刚下车，就有人来寒暄。
虽然是跟白哉搭话，眼光却逡巡在了少年身上，好一会儿终於忍不住发问，“这位就是培育出金桔梗的园艺师吧？”
让金桔梗出现在众人的眼光之中，一护的存在肯定也瞒不住，白哉坦然点点头。
立即迎来了对方一通赞誉之词，而更多的人也观望的眼光也留驻在少年身上。
没经历过这种场合的一护手脚都不会摆了。
白哉心下不悦，“走了！”
不再理会对方，带着一护迳自找到了座位坐下。
横竖他脾气冷淡乖僻在贵族圈子也是有名的，加上前一阵子的拒婚事件，能够再次走进这里不过是托了一护的福，他也懒得在意他人的看法。
幸亏不久就开始了。
用带着盖罩的托盘送上来，一瞬间，大厅的灯光全部熄灭了。
然後才揭开了罩子。
厅中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不需要任何言辞的夸赞，金桔梗超凡绝俗的光华就是最好的说明。
然後拍卖会开始。
仿佛被那金色的宛如梦幻的光芒蛊惑了一样，贵族们争先恐後地叫出了叫人瞠目结舌的高价。
身边的少年紧张得双手握拳，呼吸急促，白哉拉过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别紧张……”
手心都是汗。
少年胡乱点了点头。
台上的金桔梗吸引着所有人的眼光，但白哉看着他渗汗的光洁额头，和密而长的睫毛──是近乎透明的浅橘色，却觉得远比金桔梗来得漂亮，且吸引。
角逐结束了，金桔梗拍出了令人满意的高价。
白哉不耐烦跟人多做纠缠，借着後面还有些拍卖品的机会，拉着一护悄悄在黑暗中退场。
却还是被有心人拦住了。
不出意料是要招揽一护。
想也知道，金桔梗只有一株，但是能够培育出金桔梗的园艺师就在这里──比金桔梗更加有价值！
白哉的不悦是摆在脸上的，几番推脱之下，对方也失去了风度，话里话外挤兑白哉已经没落的朽木家不配拥有如此超卓的园艺师，也无法给予他最好的条件来展露才华之类的……白哉这下连推脱之辞都懒得说了，沈默着拉着少年就要离开。
因为是事实。
也因为争执毫无意义。
跟在身後的少年却听得又气又急，一改来到浮华上流社会的拘谨和沈默，“请停止这种话！这位大人！”
跨前一步站在了白哉的身边，少年昂首的气势宛如面对千军万马也毫无畏惧的武士，“我是老爷的人，无论现在，还是以後，我都只会为老爷做事！绝不会改投他人门下！”
铿锵的音韵中，表达的是矢志不渝的忠诚。
“你家老爷！”对方气急败坏了，“你家老爷还不知道能活几……”
话音嘎然而止。
“你再说说看啊！”
抱臂出现的女性拥有着紫色的长发和纯金色的眼，淩厉的视线扫过去，出言不逊的男人居然像是被什麽扼住了咽喉似的，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四枫院！”
白哉出声招呼。
女子冷厉的容颜往周围扫了一圈将各种视线逼退之後这才对着白哉展露出爽朗笑容，“哟，白哉少爷，好久不见！”
四枫院夜一，贵族四枫院家的後裔，同样在时代变迁中没落下来的大贵族之後，两家颇有交情，比白哉大几岁的她对白哉一向很是不错，只是家业凋零，她便致力於情报买卖，因此实在很忙，难得见到人影，然而掌握了不少贵族阴私并且性情果决的她是很让人忌惮的存在。
夜一的出现，终於让白哉和一护平平安安无人打扰地踏上了归途，临别前夜一说道过几天会上门来拜访。
拍卖的钱很快送到了。
至少两年之内，不需要再为药钱担心。
但这是一护辛苦挣来的金钱，即使一护毫无怨言地花在白哉身上，白哉也认为也应该属於一护。
至少至少，让一护拥有一半他也能安心一些。
但是少年笑得清朗，毫不将一大笔钱财放在眼里地拒绝了，“我的不就是老爷的吗？我说了，我会一直一直，陪伴着老爷的！”
跟着自己这个病人，即使不再需要为拮据的经济状况发愁，又有什麽前途呢？
白哉叹了口气，“一护……你也看到了，很多人都想聘请你。”
“老爷……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少年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咬了咬牙，白哉言不由衷地劝说了下去，“不是作为下仆，而是供奉，你的价值已经被世人看到并且认可，一护……留在我这里，我根本给不了你未来，不是每个贵族都像昨天那个人那样横蛮，也有很多风雅且通情达理的主家，在那里，你能得到尊重和优裕的生活，也能找到合心意的人结成婚姻，那样……才是你的幸福，你……一护？一护！”
少年纤瘦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往地面坠落。
险险接住他的身体的时候，白哉吓得心脏都停跳了好几拍。
灿烂的橘色长发淩乱散落在了纤细的颈间，那明灿的色彩反而衬得少年格外脆弱，双眸紧闭，少年苍白的面颊和浅淡的唇色让白哉泛起不详的预感，轻拍着他的脸，只觉得触手冰凉一片，让他惊慌，“一护？一护！你怎麽了？”
大夫很快请来了。
诊治之後，他放下了毫无血色地昏睡着的少年的手腕。
“这位小哥是因为精力损耗过度而不支昏倒的，没有大碍，只是接下来不可操劳，必须好好将养，否则怕是会酿成症候。我这就开贴药方，还有要多吃补身的食物才行。”
精力损耗过度？
傻瓜……为了什麽金桔梗，这麽的不爱惜自己……
握住少年微凉的手，白哉茫然中觉出了一份绝望。
会落到这种地步，都是为了自己。
这样的朽木家，这样的自己，不但无法给他好的生活，反而……让他这麽消耗自己的心力……
只是太过年轻，重感情，所以一护不肯离开，但说不定态度强硬一点，甚至……冷淡一点，一护也就可以自由地去追寻属於他的荣耀和幸福了……要这样做吗？
不知道沈思了多久，昏睡的少年发出了一声呻吟，在被惊动的白哉的面前睁开了眼睛。
“醒来了？”白哉准备起身叫管家将煎好的药拿来，没想到在拉扯的力道下没能动弹。
“一护？”
“老爷你别……别赶我走！”
大颗大颗的晶莹泪水从金橘色眼底涌出，哽咽着，少年紧紧抓住白哉的衣角，“我不能离开朽木家的，我……如果离开这里，我会死掉的！”
“傻瓜……怎麽会呢！”胸口也被沈杂的滋味压得沈甸甸的，白哉犹豫地要将他的手拉开，“一护……先放开！”
“是真的！”可少年一味哭泣着，恐慌不已地紧抓着白哉不肯放手，“别赶我走！求你，求求你，老爷……”
这麽……一根筋的傻孩子……
比起美好的前程，比起世人认可的幸福和尊荣，宁愿选择留在自己这麽个什麽也做不到的人身边，作为下仆每天忙个不停吗？
手掌抚摸上少年的发丝，白哉轻轻将他拥住，帮他擦去脸上纵横的泪水，“即使……留在我身边，你或许找不到合意的亲事也没有关系？”
泪水濡湿了指尖，温暖的触感。
白哉的心也变得柔软一片。
那些决心，那些绝望……瞬间远引。
“我才不要什麽亲事！”
少年哭着喊道。
“每天服侍我很辛苦，以你的才能，根本不需要再这样……”
“才不辛苦，我能够服侍老爷，我觉得幸福极了！”
幸福麽？
这孩子……是喜欢着自己的吧？无论哪一种喜欢，自己在他的心中，都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吧？
真心真意，想要留在自己身边！
又何必，强行将他用世俗认同的幸福套住呢？
少年在怀中抬起头来，为泪水所浸染的双眸水色淋漓，夺目的清艳，“所以别赶我走，别再说让我走的话了，老爷！我是真的……真的不能离开……”
“好，不走！只要你愿意留下，我就永远不再说那种话了。”
就纵容自己的私心吧……明明，也是渴望着一护留下不是吗？这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孩子，一直生活在朽木家，他对於外面世界的接触只是浮光掠影，真的到了外面去，以这麽单纯的心性，被人欺负被人欺骗可怎麽办呢？
不是有了才能就能过得好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有着险恶而残酷的一面。
一护太单纯，他应付不了的。
想通了这一点，白哉终於释然，“我保证！”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
擦着红红的眼角，少年破涕为笑，“谢谢老爷！”
“不过有个条件！”
“什麽条件？”
立即浮现出紧张之色，这般毫无心机的纯真实在是叫人满心怜爱，白哉沈吟了片刻才在对方的焦躁不安中开口，“不许再培育金桔梗了。”
“啊？为什麽？”
“为什麽？”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一株金桔梗就让你倒下，再来两次，你不要命了？”
“可是……”
“没有可是！”手掌扣住在少年的头颅迫他正视着自己，正色道，“一护，你对我也很重要，所以我不允许你再糟蹋身体，懂了吗？不愿意的话……你就去哪里都可以，唯独不要留在朽木家了！”
“我懂！我懂了！”少年被吓得一叠声地叫出了声，“我全听老爷的就是了！”
“不再培育金桔梗？”
“嗯嗯！”
“以後会保重自己的身体？”
“嗯嗯！”
“好，那我也不会赶你走。”
“是，老爷！”
有了金钱，这种人手不够的窘境下就由管家出面召回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佣人，虽然贴身服侍不适合，但日常的劳力方面就不用忧心了。
白哉也不是不能够生活自理的人。
相反，他对於能够亲手照顾一护很是乐在其中。
一开始少年还很惶恐不安，但在白哉的坚持下，病中的他也没有办法阻拦，几回之後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话说配合主人的兴趣也是好仆人的义务吧！
这天，少年睡过去之後，白哉在初冬第一场的薄雪落下的时候，招待了依约前来拜访的夜一。
喝着茶，夜一端详了白哉几眼後笑道，“气色似乎不错！”
“嗯。”
最近补养方面没有了忧虑，老大夫便又调整了用药，按照他曾经说过的，趁着这两年身体有了起色，加紧调养，争取将身体状况改善到不比普通人差太多的水准，一个多月下来，确实感觉到了成效。
“特意上门来，不止是为了看我的状况吧？”
“不错，因为最近听到了奇妙的传闻呢！”放下茶杯，夜一艳丽中带着不输男儿的英气的面庞上有着少见的凝重之色。
“奇妙的传闻？”白哉疑惑问道。
“自从种出了金桔梗，朽木家就为人所注意了。”
“这我了解。”
“明面上的邀请之外，其实更多的，是暗中的窥探。”
白哉脸色微变。
毫无护卫能力的诺大的朽木宅，若是有什麽人想闯入，压根不是困难的事情。
“──但奇怪的是，派来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人能够回去。大部分都是昏迷着在郊外被发现，醒来後什麽都不记得，”夜一皱起了眉头，“只有一个……浑身是伤，连滚带爬的回去之後吓得不轻，问他只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
“什麽话？”费解加不妙的预感，白哉十分不想听到下面的话，但却又不得不问。
夜一定睛凝视着他，“他说，朽木家有妖怪！”
“妖怪？”
白哉吁了口气，“无稽之谈。”
要有妖怪，首先受害的不就是朽木家这几口人吗？他们住在这里这麽些年，可什麽异状都没有出过。
但夜一显然另有见解，“白哉，你虽说自小就身体不好，但状况变得糟糕，是在九岁那年吧？”
“嗯，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後就一直虚弱得厉害。”更糟糕的是，本身隐性的心疾就此发作了出来。
白哉还记得，九岁之前的自己，虽然身体弱，但跑跑跳跳也还是能够做到，而精力体力都只比普通孩子差上一点。
“那孩子到朽木家来，也是那一年吧？”
“唔？”
好一会儿白哉才反应过来夜一指的是一护。
他木然地瞪视着夜一凝重的脸，好半响才困难地反问，“你说什麽？”
“能够年纪轻轻就培养出金桔梗那样的奇物的孩子──我觉得他很不寻常，而且他来到朽木家的时候你就生了大病并且一直虚弱下去……也许就是因为家宅里有了妖怪的缘故。”
夜一正色道，“那孩子死活要留在你身边，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普通人都会寻求更好的出路而离开才合理吧？就算是出於忠诚，未免也……”
“别说了！”
白哉握紧了衣袖下的拳头，“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怎麽可能！
那个……为了自己的身体，拼命培育金桔梗到现在还卧病不起的孩子，怎麽可能是害自己的妖怪？
那样纯真的毫无杂质的心灵，怎麽可能包藏着恶意？
那样全心全意的忠诚和依恋，怎麽能怀疑为虚假？
愤怒地浑身都在微微打颤，白哉重复了一遍，“请不要再说了，我相信他！”
“好吧！”
看到白哉铁青的脸色，夜一叹了口气，“抱歉，是我造次了。”
“………………”
“只是，在这股风潮平静下来之前，你跟那孩子最好别出门。既然朽木家他们进不来，就安心待在这里吧。”
送走了夜一，白哉回到了少年的身边。
“还在睡啊！”
爱怜地拂开他额头的发丝，白哉俯身，轻轻的，轻轻的靠近。
少年的呼吸一起一伏，宛如潮水冲刷着心脏。
很痒……麻麻的，凝着微热。
凝视着少年安详宛如稚子的睡容很久，终於，将嘴唇落在了在那片光洁之上。
甜蜜，温存，安静，细腻，只是如此简单的触碰，就足以慰人心魂。
眼睫沈醉般地垂敛下来。
气流在空气中穿梭出悠长的叹息。
门外的薄雪，一点一点，细细碎碎的洒落，静谧无声。
妖怪什麽的，都是无稽之谈！你就是你，我的……一护！
喜欢，我喜欢你。
所以，请一直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