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翌日醒得早,天未亮,她便轻轻起身,没有惊扰到仍在酣睡的丈夫,掖了掖被角,不让寒风透进去。紫竹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丈夫俊秀的睡脸,伸手停在离他面上几寸处,缓缓地移动描摹。男子的唇角在睡梦中也是紧抿着的,如同醒时那般,显示着男儿的坚韧与深刻,这是她的丈夫,她第一眼见到便爱上的男子。
看着那张坚毅的脸庞上满满的疲惫,想到昨夜在他身上发现的那几道不浅的新伤口,紫竹轻蹙秀眉。相公在外行军却总是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却不知每次自己看见他身上新添的一道伤口便会心疼一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紫竹起身走到柜橱前,取了一个青灰布巾展开,收拾了几件乾净的衣服,顺便压上自己为他新缝制的袄衣和两双鞋底垫。又从药橱中取了几瓶疮伤药,一起装了打上包袱轻轻放在承影的床头。接着又去了厨房烧了热水备着,一切准备妥当後,她才轻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镜匣,拾起一把牛角梳子,对镜理着发鬓,待得理顺,便挽着长发一层层拢上去。
小窗静,沉烟熏翠袂。静谧的屋中只能听见一个素衣清颜的女子梳理长发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紫竹一面沉思,一面挽发,没有注意到一道青影慢慢靠近她的身後,当一双温热的带着厚茧的大手握住紫竹动作的柔荑时,她吓了一跳,一松手,那如瀑般黑亮漆黑的长发尽数垂落下来,散了一肩。
自青铜镜中略有些娇嗔地看了眼始作俑者的相公,轻缓地收回被相公握住的手来,正预重挽,那双手接过了紫竹手中的牛角梳子,替她一一地梳篦,两人没有言语,各自心中却几分温柔藴积,这一刻,无比和谐安逸。
挽好了发,承影为紫竹插上那只紫檀簪子。身为男儿,心思粗犷,他不常为紫竹买过什麽环配饰品,这只簪子却是两年多前一次出征归来,在入城口的小摊贩前一眼相中买下,其实这簪子的手工并不精细,然紫竹一戴便是近三年,虽已能看出些年份,但却无损折,显然被紫竹保养得极好,看着镜中妻子那张明净的脸,承影缓缓道:「紫竹,待我此战归来,我便日日为你挽发。」
紫竹回头,静静凝视着丈夫,眼中明波流转,半晌,她轻轻点头,正过身子,後背轻倚在承影的身前,镜面中映照的两人相依相偎,紫竹轻声开口,继续昨夜未完的小调,「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早饭用过,紫竹屹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丈夫飞身上马,消失在眼前。晨雾薄烟,深巷处,女子倩丽的碧影也渐渐隐没。
……
清晨的青河谷白雾弥漫,本是仙境一般的所在,如今却有如人间炼狱,洁净的山道几步便是一具屍首,而那清澈的溪流中也如红河一般,混浊进水的是自卧倒溪旁的屍首伤口处蜿蜒而下的鲜血。
就在这样的青河谷里,数十匹骏马风驰电掣,急促的马蹄声在山道上一路响彻,惊起道旁林中一群飞鸟。这队人马并非他人,正是被漠北军追赶的纤琼公主一列。
原来昨日,纤琼公主统帅三十万中军占据有利地势大败漠北,漠北军乱阵。本是穷寇莫追,然纤琼公主却是极欲将那漠北营中的蒙面鬼将纳於骑下,不顾承影等将劝阻打算来个乘胜追击,然在追赶途中,却是误入敌方陷阱。堪堪五万人马沦陷。
身後,虽是浓雾障眼,然漠北军的呐喊声却如在耳边一般清晰。箭如雨般密集射来,几声闷响,又有几名保护公主逃脱的士兵中箭落马,纤琼公主忍住回头的慾望,心中又急又悔,却只能拉紧繮绳加速急奔。她要撑到援军赶来,她不能让那些保护她的士兵白白牺牲。承影驾马紧随公主身侧,高度集中着精神,挥剑扫开射向公主的一只只长箭。
晨雾弥漫的山道,不知何处是尽头,渐渐的,承影的耳中只能听到两匹马的踢踏声,承影知道,那两千护公主而逃的兵士,如今只余他一人,他是否能保护公主安然撑到援军到来?
骏马急驰,劲风扫过那些延伸至道路中葱翠的竹枝,清晨的凝露自那叶上滑落,沁到承影裸露的脖颈,刺骨的寒,承影的脑中闪过了一道清渺的碧影,却无暇细想。看着身前侧那披着沾染了点点血迹的银甲的少女,承影坚定着心中的信念,那就是,誓死保护公主。
「嘶──」一声嘶鸣,公主座下急驰的白马猝然停步,像是受了惊,前蹄高高地抬立起来。一整夜不要命般的奔逃,让纤琼公主的精神身体都已是困乏不堪,一时不查,双手脱了繮绳被掀下了马。
「公主。」承影惊见此景,飞身离鞍一跃向前双手,环抱住纤琼公主的腰身平安落地。未放下心来,承影便敏鋭地发现白雾弥漫的前方出现了一面面挥舞的艳红旗帜,渐渐靠近,人影从白雾中慢慢清晰地现出形来,那艳红的旗面赫然飞舞着一个黑色凝重的「鬼」字。
「鬼面军」,近一年来,渐渐扬名的漠北军的核心军之一,称呼它作「鬼面军」是因为引领这支军队的将军面覆一鬼谱面具,而这人,便是承影心中一直琢磨不透的危险人物,纤琼公主极欲招纳旗下的鬼面将军。
承影心下一沉。眯眼望前,看向鬼面军前那一道俐落修长的玄影。狰狞的鬼谱面具遮住了那人的样貌,深沉的玄色盔甲缚身,让眼前这人有如暗夜的修罗,鬼面将军於中军来说是个谜一般的人物,不清楚他的来历,从未有人见过他的样貌,但此人与纤琼公主的数次对决却让人见识了他的本事。他次次愈致公主於死地,此次落困,怕是难以脱身了。
周围,全身皮甲的漠军士兵已持着铁戟快速将他们包围,尽管已是穷途末路,然出身皇家的尊严,让纤琼不容许自己向敌人投降,她昂首傲然扫视周围的漠北军。握紧手中长剑,准备背水一战。承影与纤琼公主相背而立,在与他们对峙的同时,不忘关注着那道玄色的身影,让他奇怪的是鬼面将军不若往日那般急於动手,他只站在圈外,背负长剑,环臂冷冷注视着圈内两人的行动。而周围的这些鬼面军所进行的也只是一次次小心翼翼地试探性的进攻,如此拖延时间的举动,难道他们不怕公主的後援军马上便会赶到吗?
纤琼的身体已经疲乏不堪,却依旧强撑着一次次驱退围攻上来之鬼面军,到了如此田地,纤琼已经无所畏惧死亡了,她不顾父皇母后的劝阻,十三岁便跟着叔父驰骋沙场至今八载,她早有战死战场的准备,心中打定这样的念头,因此她几次推却了父皇欲介绍与她的驸马人选,只因她笃定自己心中无男女的情爱。只是今时今日,在这许是人生的最後一战,她心中的那个笃定开始有些模糊。她的背後是熟悉了十六年的温暖而宽厚的肩膀。承影,这个自十岁便跟随着自己的男子,无论是作为自己的贴身侍卫时,还是因为他的成亲,自己提升他的职务作了副将後,他,总是坚定的保护着自己,艰难险阻总是与她一同作战。
想着自己身後的男子,那个从小小青涩的少年慢慢长成那个俊逸成熟的有着能让人依靠的宽厚臂膀的男人,与如今身处境遇不符的,纤琼心中荡漾起一丝女子的柔情。却有些迷茫而苦涩。
她喜欢他吗?纤琼也许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经因为捕捉到他望向自己炽热深情的眼神而有些无措,无措过後则是淡淡的欣喜和甜蜜,她不露人前,却慢慢开始关注他。当她知道这个一直以自己为天的亦兄亦友的侍卫因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而娶了救他性命的那个女子後,她的心中茫然若失。
对敌时,纤琼顺势微微侧身一瞥,看到承影紧抿薄唇,清俊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依旧气势逼人,挥剑时又为她挡去了一波攻袭,纤琼心下一动,迟疑下,还是轻问出口:「承影,你喜欢我吗?」
承影没有料想在如此情形下公主会突然问这样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愣怔住了。用力一挥逼退身前的进攻,纤琼偏头一看,看到承影有些被吓住的表情时,纤琼嘴角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又问:「承影,你愿意与我同生共死吗?」
同生共死?
身侧的公主热切的目光凝视着他,他的脑中又浮现出他初入公主府时看着的那个美丽而英姿飒爽的小公主,这是他从十岁开始便守护着,守护了十六年的女子,他依旧记得自己进行效忠时的宣誓誓言:誓死保护公主。
但在听到「同生共死」的那一瞬间,承影想到的却是家中那个温柔清婉的妻子。想起了那晚对妻子许下的诺言──一起归隐乡田。
到那时,我们便守着一亩方田,春耕,秋收。盖一座茅屋,养一群家畜,生一窝小孩,然後,在茅屋周围种上你喜欢的紫竹,植一片紫竹林……
紫竹,待我此战归来,我便日日为你挽发……
承影深深记得出征那日的清晨他为妻子挽发时妻子脸上幸福甜蜜的表情。他想永远看着那张恬淡的脸,想永远保留着那简单的幸福。
心中是满满的甜蜜与酸涩,原来,这三年多来,妻子的身影已经不知不觉沉淀在自己的心中,可是……他渐渐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却不知那静立於战圈外的鬼面将军何时便会扑伏上来结束他的生命,他还能守住自己的诺言吗?
承影看着远方的烟云缭绕的云峰,眼中一抹愧疚与心痛滑过,却最终收拾好情绪,看着纤琼公主,带着一丝决然地应道:「是,公主,末将今日愿与公主同生共死。」
纤琼带着小女儿的情态展颜一笑,淡淡薄红的倾城之颜,彷佛冬日里怒放的白梅。她与承影抵背而立,心满意足地说道:「好,今日若能生还,我便让父皇招你为驸马,即便注定一亡,那麽今生虽然生不能同衾死却能同穴,纤琼也死而无憾了。」
承影听着这话,心中却无一丝喜悦,是同生共死,这是他效忠的誓言,可惜公主却是误会了,但看着公主那喜色沾染的玉颜,承影淡笑着摇摇头,却是没有解释,以今日的状况,如何能够生还?
圈外的鬼面将军慢慢的,放下了环臂的双手,毫无感情地看着他面前相依偎的两人,冷冷一声令下:「杀!」
与此同时,青河谷山道的尽头,数万援兵气势磅礴的呼号声混合着马蹄声如滔天的声浪渐渐压了过来,几里外的天空被滚滚的烟尘掀起的血红弥漫成一片骇人的血雾。
「撤!」鬼面将军冷冷地看着前方那漫天的血雾,从面具後传来低哑沉闷的命令。
鬼面军的兵士们停下手中的动作,退回将军的身後。可鬼面将军的脚步,却丝毫没有挪移。
「将军。」兵士们焦急地唤道。
鬼面将军回头,寒光凛凛的乌眸冷冷地扫过身後等他的兵士,鬼面军知道将军的意思,他们的将军,无意与他们一同撤离……心一横,鬼面军们决然地转身上马,策马离开。
他们诧异今日将军的举动,却永远也不会违抗他的命令。在公主的援军到达前,鬼面军顺利离开了。
……
承影同纤琼公主诧异地看着眼前这场如戏剧般的变化,紧握着手中的长剑,尽管身心疲倦,却依旧一丝一毫不敢放松地对视着眼前那个他们琢磨不透的鬼面人。
鬼面举起戴着黑色软革手套的右手,缓缓从背後抽出一柄长剑来,逼人的寒气破出,雪亮的剑身映出狰狞的面具後他森寒的眼神,长剑划破长空,一声清啸,如在弦之箭般向他们二人刺了出去。
承影眼神一凛,足下施力,与公主并剑迎了上去。三只剑如银蛇般纠缠交击。
鬼面将军的剑法没有华丽的招势,没有累赘的剑花,一道道都是如闪电般迅疾,招招致命,鬼面挥舞的利剑,不是战场的对决,更像是一个杀手无情的杀戮。
他游刃有余地回旋在气力近殆的两人间,看着眼前二人默契的配合,鬼面将军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点足旋身,将浑身劲道尽数传入手中的长剑,带着强猛的气浪霍然一剑劈下,击在那二人的剑脊,只听一声沉闷的爆裂声,承影同公主在这股气劲的冲击下不由自主地踉跄後退了几步,手中的剑剧烈地震颤,闪亮的剑身节节寸断。
与此同时,鬼面将军转动手腕剑尖上挑,凌厉的一剑毫无断续地刺向承影的心口。
「小心。」公主惊喊道,可是来不及。那一剑,好快,承影来不及招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面手中的那柄长剑如嗜血的的毒蛇向他吞噬而来。
可是,没有人知道,鬼面将军手中闪电般速度引领的长剑却在刺入承影心口的那一刹那却有些慢了下来,剑尖上移偏离了要害,噗哧一声,只是刺进了承影的肩部。
然就在他刺中承影的那一刻,承影举起手中的断剑拼尽了全力,刺穿了那玄色的盔甲,深深刺进了鬼面的心脏。
同归於尽,保护公主,那一刻,承影心中所想如斯。却没有想到鬼面在最後一刻却对他手下留情。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鬼面将军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个面色诧异的男子,狠狠地抽出刺进承影肩头的长剑,力道之大,让鬼面倒退了几步倒在了地上,他抛了手中的剑,却是伸手握住了刺在了心口处的断剑,使劲拔了出来,鲜血喷射而出,鬼面哼也未哼,双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试了几次,却是再无力气了。
耳边是震耳滔天的马蹄声,援军陆续赶到了。
鬼谱面具後的双眼冷漠地看着包围住他的士兵,半晌,他捂着心口,低低笑了起来。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承影却是清楚地听清了鬼面将军的笑声,承影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地的鬼面,看着那人的眼睛,承影苍白着脸,难以相信的地凝视着,彷佛想从中得到解答,他拨开了包围的士兵,向鬼面将军的方向移去,脚如栓了千斤般沉重,一步步都如此艰难。
蒙面人也不躲闪,目光虽然已经开始有些涣散,却依旧直视着向他走来的这个男人。只是他感觉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身子似乎也越来越轻。
承影看着蒙面人慢慢要闭上了眼,心中一阵惊慌,快步走到他身前,低下身,无法抑制颤抖的手伸向他的面具,揭开。
在看到鬼面真容的一刻,承影浑身有如被闪电击中一般,所有的知觉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