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思考着他为何会变成一只乌鸦。
他记得他已经死了,是吧?
阎人死亡都会回到地府附着在任何东西上成为灵石,贡献己力吸引人类魂魄靠近,所以修罗搞不懂应该成为灵石的他,为何会变成乌鸦跟小静出现在人间?
因为放心不下吗?
脑内浮现小静嘴角沾染着他的血,没感情的眸子却流出眼泪。
修罗心底叹息,这孩子真的是生来克他的,让他甘心去死,死了还无法安息。
他记得最开始他一点也不喜欢这孩子吧?要不是这孩子遗传了昙的面孔,他那时就把这孩子杀了。
但他现在只希望小静能拥有很好的新生活,甚至看到小静饿到饥不择食乱抓东西就吃会心疼。
从前,他最爱的女人昙和他最好的朋友阿易结婚了,而且是奉子成婚,他当晚喝得烂醉,翌日不告而别从军去了,那时魔猖狂,因他不要命的残杀,魔锐减不少,他也因此从小兵杀成阴帅,被称为「浴血修罗」。
没多久昙和阿易的孩子就出生了,那就是小静,但那时他并不知道,他早对他们的消息不闻不问,也拒绝会面,他每日只在意杀魔,杀杀杀杀杀杀杀!
直到有次得到魔攻击的消息,他赶到现场,忽然发现这是他昙与阿易的房子,涌上来的记忆让时间似乎变得黏滞,拖住了他的脚步,他彷佛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笑:活该!
他还在拒绝承认这是他的想法时,屋里传来女人的惨叫声,他连指挥包围屋子的士兵攻坚都忘了,直接冲进去,屋里一片狼籍,阿易被撕裂成两半横屍於地,昙被魔抓在半空中,但已经迟了,尖锐的爪子穿透昙纤弱的腹部,他睚眦尽裂,神志已经跟不上动作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冲了上去,又好像停留在原地看着一切,血突然像烟花爆开来。
温热的感觉,好多血。
谁的血?
他看到刚刚抓着昙的魔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已经拼不全了,唯一还算得全的头颅给他拎在手里,他嫌恶地甩掉。
其余还在啃阿易手脚的魔露出恐惧的表情,纷纷退後,其中一只魔抓起孩子就想跑。
他继续伸出手,血花一朵朵争奇斗艳地绽放,视线一片腥红。
好像有个声音不断地说,这是个梦,一定是个梦,所以让血流的更多吧,流到把整个梦淹没为止。
很不舒服,要不断地撕裂,撕裂,撕裂,撕裂,才能纾解这份难受。
血,更多了。
周围很吵,但一个字都没传进他耳里,像另外个世界的声音,跟他毫不相干,因为这是一场梦,一定是。
「修罗……」
昙的声音突破梦境的包装,强行扯回他的神智,他忽然有种被丢回现实的感觉,全身冰冷,才发现自己还在不断地撕扯着已经死绝的魔。
他无法再逃避,冲至昙身边压住她的伤口:「谁快来…救她!」
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低哑的自己都听不懂,像快乾死的鱼。
隐约间他似乎有听到士兵结结巴巴地安慰他说大夫快来了,但他的注意力都在昙身上,怕一眨眼就失去了她。
「修罗……咳,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昙口中鲜血溢出,声音有些含糊,但他硬是听懂了。
他恐惧地猛摇头,怕她说完了,人就死了。
「其实……我们不是要故意背叛你的……咳…」昙勉强地坚持着,说出怕再也没有机会解释的真相:「那一次被魔袭事件我虽然侥幸活下来,却不知已被魔下了记号,夜里总是梦见被魔侵犯……我以为只是梦,觉得自己好可怕,直到後来莫名呕吐,去检查之後才发现……我…怀孕了……咳咳……我不敢告诉你,怕你讨厌我……後来还是找了阿易商量,他陪我熬过那些痛苦的日子……直到你问起我的肚子,我很害怕,你越逼问我我越想往他那里躲……」
他不可置信,声线颤抖:「所以…是我的错吗?其实是我逼你们在一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咳…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我一直不敢鼓起勇气跟你说……直到後来你参军,听到你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杀魔,我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对不起,其实我一直很爱你,到现在还是,但是我已经无法没有阿易了……」
他忽然觉得有点听不懂昙在说什麽,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来他都认得,但串在一起却变得陌生无比,原来因为她太爱他,所以他才被排除在外?
「那个小怪物你把他也杀掉吧……虽然他留着我的血脉,却也是魔的孩子,一开始我就千方百计想把他打掉,但怎麽打也打不掉……反而是阿易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叫我生下来,我屡次趁阿易不在私下想杀了小怪物,结果阿易不只阻止就算了,还屡次把我好不容易丢掉的小怪物带回来!我看他根本就被小怪物的模样迷住了!太低级了!那小怪物真的是怪物啊!怎样都杀不死他!也不会哭!不会叫!皮坚韧得跟什麽似的!伤口癒合的奇快!……」昙说着终於发现自己有些太激动了,缓了缓:「刚才魔想把小怪物带走,阿易跑去阻止结果变成那样……连累我也被攻击了……都是那个小怪物害的……要是没有他就好了,要是没有他,现在我们还在一起,也许我们已经结婚了,组成最美满的家庭……」
他迟缓地想,原来小孩已经生下来了,他才想起刚刚似乎真的有在魔群中看到小孩子,他偏头去看,看到一堆魔的屍体旁边坐着一个小孩子,银白的头发,绿色的眸子,小孩一身血污,坐在屍体边没哭也没叫。
大概吓傻了吧?
「修罗……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们明明可以幸福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你怪我吧…你恨我是应该的……我不求你原谅,只是再不告诉你事实怕以後没机会了……对不起……」
昙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声音越来越低。
他曾经最爱、爱到生恨的女人最後死在他的怀里。
他浑身冰冷,又开始逃避地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他宁愿以前那样他们都活着,他可以继续怪罪他们背叛了他,也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实後,只剩他一个活下来。
明明可以幸福,却是如此悲剧一场,他连迁怒的人选都没有了。
不,迁怒什麽呢,他也有错,他只顾着自己被背叛了,自怨自艾,责怪对方,却从没注意昙出了那麽大的事,是他没保护好她,她才会向阿易求助,是他没用!是他混蛋!连当了阴帅也保护不了身边的人,居然还在那麽紧要的关头停下脚步,为了那种自私又恶心的想法停下脚步!
如果不停下脚步,他说不定还救得到昙,要是他动作再快一点,说不定连阿易也救得到。
是他见死不救。
是他背叛了他们。
他凭什麽资格怪他们?
最恶心最丑陋的就是他,在那时候竟然还想着:活该!
他抱着头,筋疲力竭,他谁也没救到,这次攻击事件所有人都……不,还有一个孩子。
他木然地再望向这次魔攻击事件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昙临终前拜托他要杀掉的孩子。
那对绿色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非常纯粹,母亲死亡也波澜不惊,毫无情感。
他猜,这大概也跟昙对这孩子的态度有关,所以没有任何感觉吗?
他走到孩子面前,染血的手抚上孩子脆弱的颈子,好像轻轻一捏,就捏死了。
孩子依旧睁着毫无感情的眼睛望着他,有些天真,天真的可怜,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死亡边缘徘徊。
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在他屠杀魔之後,没有皱眉,没有恐惧,眼神如此乾净单纯地望着他,他不信邪,初生之犊不畏虎应该不至於连本能都不畏掉了,他对孩子说:「你母亲死了,她刚刚叫我杀了你。」
也许孩子还太小,听不懂他在说什麽,眼神依旧无畏,还很无辜。
他像安慰脆弱羔羊般轻抚着孩子纤细的颈子,单手就能圈上一圈,他力道渐渐收紧,掐着孩子不能呼吸。
他大概知道为何这孩子如此无畏了,果然留有魔族的血液,身体比看起来的还强韧,如果是普通阎人的孩子,他这力道已经安乐死了。
是的,他想杀了这孩子,这孩子确实是个怪物,就像猫跟老鼠或羊与狼的孩子一样,诞生的如此不可思议,但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个怪物,这孩子这辈子不会有同类,在还没出生时连母亲都想打掉,那活着,只是徒增痛苦,不如趁现在让这孩子跟父母一起走吧。
而且他确实有个想法,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们就不会互相误会,他们就不会以今天这样的悲剧收场。
他如此地想,最後他还是松了手。
他望着孩子的面孔,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长得几乎跟昙一样,又因为留着魔的血,相貌更加精致漂亮,此刻孩子喘着气,揉着自己被掐红的脖子,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要不是这孩子确实在大力呼吸着,他真会以为其实这孩子只是个制作精美的洋娃娃。
孩子很快就平复下来了,除了小脸还有点通红以外,好像什麽事也没发生过,但过程中,他在孩子举起来的手臂内侧看到一块块瘀青,他不意外,应证昙刚才说的话,应证了他的预见,这孩子这辈子遇到的都只会是充满敌意的痛苦,甚至他能大胆假设这孩子出生以来还没接收过任何善意,一点点也没有,连阿易也不见得是真心对这孩子好,以致於刚才他掐着这孩子的脖子,这孩子能无畏,也无所谓,打自出生起就只接触过恶意,把恶意当这世界的认知,当作理所当然。
於是他对孩子说:「从今以後你就跟着我吧。」
这孩子长得太像昙,像得像个血淋淋的记号,不断提醒他今天所发生的悲剧,提醒着他犯下的罪,今後,他要每天面对这个罪,曾经错过、失去的遗憾,他要用这个罪来弥补,他将承担孩子这生一半的痛苦,这是他该受的惩罚。
「走吧。」他对他的罪伸出手。
一名下属露出比刚才他掐孩子时的表情更加惊吓:「老大您认真的?您连宠物都养不……」
「闭嘴。」
他望着孩子,孩子依旧用那无辜无情感的眼睛瞅他,良久,孩子终於发现他需要一个答案,没头没脑地点头:「嗯。」
他心情好了些,嘴角微弯:「叫什麽名字?」
又是无回应的单纯眼神。
他心底叹口气,算了,连母亲都叫他小怪物大概没名字了:「既然这麽安静,你就叫静吧,小静。」
小静对新名字的反应还是继续无辜地瞅他,然後答了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字:「好饿。」
多年以後,他深深体认到以特色取名不应该给小静取为「静」,应该叫「吃货」才对。
其实他收养小静,有一半的心态是不信邪地想改变小静毫无情感的个性,他是真不信一个人会无感情到连本能都没了。
但最後被改变的是他,他原本看着小静只看到宛如怨灵般爱恨交错的过往,後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将小静当作自己的孩子,直到死前看到小静留下了眼泪,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拥抱了死亡,他们这一代的悲剧咎由自取,这份罪孽终於随着他的死亡结束,小静是无辜的,小静一直很乖没做什麽错事,却也要承受他们自食恶果留下来的惩罚,如今总算结束了,他可以解脱了,小静也自由了。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结果他死後没有变为灵石,而是附身在一只乌鸦身上,继续跟着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