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闭上眼,恨绝离的呼吸逐渐变得沉缓,显示着他已陷入深层的睡眠之中,但江楼却在此时慢慢张开了双眼,映着对方容颜的蓝眸里毫无一丝睡意,他就这麽一动也不动、沉默地看着恨绝离,半晌,江楼才伸手轻触自己刚被吻的脸庞,神情若有所思。
方才他听不见恨绝离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只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呵出的热气、以及落在自己脸颊上的柔软触感,所以无论恨绝离最後说的是什麽,他都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他没有教过恨绝离该如何从夔那里汲取力量,因此依照恨绝离目前的状况,势必会睡上一阵子以弥补失去的力量,虽然不漫长,但却已经足够他离开……
忽地回过神来,江楼才猛然打住自己不知何时伸向恨绝离的手,想要抚摸对方的欲望来得毫无预兆,几乎不经思考,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在这最後一刻彻底颠覆了他以往的沉着压抑。
一直以来,他总是不敢放纵自己去碰触眼前这个人,除非必要,否则不会主动和恨绝离有过多的身体接触,他总是有一种预感,一旦放任自己去拥有了之後,那只会让自己更加舍不得放手,舍不得两人的结局早已注定。
江楼僵硬地收回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接着松开恨绝离的环抱,便旋即逃难似地转身下床,然而在右半边身子废掉的情况下,他几乎寸步难行,只能依赖四周物体强撑着前进。
离开房间时,江楼身上就只带着一把从桌面拿的匕首,以及先前被恨绝离没收後、就始终摆在角落的黑手杖;虽然依他目前的身体情况,手杖根本毫无用处可言,但他却仍然想留在身边……毕竟那是恨绝离送他的。
短短的一段路,却走得格外艰难,等越过荧蓝光球、来到那一片无际云海前方後,江楼这才疲惫无力地倚着石墙坐下来,与断崖只有一线之隔。
匕首的银芒在清亮的蓝眸中一闪而逝,江楼不熟练地以左手拿着利刃,边以目光寻找着适合下刀的地方,却在瞥见自己被写满『随传随到』等字样的右手心时蓦然停滞,眼神顿时复杂得深沉难解。
但最後他也只是将右手心覆於横放在自己怀里的手杖上,改以牙咬住匕首的握柄,并将紧握成拳的左手半举至空中,手猛力一收,锐利的金属尖端便没入了手腕之中,再抽出,温热的鲜血旋即如泉涌出,迅速染红了整只苍白的手臂,甚至溅上了一旁的手杖。
牙一松,金属掉落在地面上的清脆声响立刻回荡在偌大空旷的石室内,淹没了同时垂落在坚硬石面的手所造成的轻微一声,然而即使这伤让江楼不禁低喘着气、浑身冒着冷汗,他却只全心关注着眼前左手腕上的血究竟流向何处。
只见那原先向四周溢出的鲜血渐渐地集结成数条红河,彷佛忽然有了生命一般,一齐流往飘浮光球的方向,甚至沿着那底下的石柱交织着逆行而上,最终汇聚在顶端的凹槽内,而光球的荧蓝光芒也在此时越发明亮,即使仍不断有血流入凹槽中,却始终不曾见其增减。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随着体内的大量失血,江楼那与光球相似的蓝眸也逐渐黯淡,他收回已然冰冷麻木的左手,近乎怜爱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手杖,就算让漂亮的流云纹染上了自己的血,他也不在意了。
恨绝离成为守门人的代价,就由他来支付,他只希望能让对方在往後两百年间不用为此流一滴血,即使未来卸任了,也不会因此而减少一时一刻的寿命。
毕竟,无论他身上有没有蛊,在当了六百多年的守门人後,他剩余的生命长度早就可想而知,既然如此,与其放任这个身体在短时间内老化衰败,那为何不用来换得一点意义?
至少能让自己喜欢的人活得久一点,他觉得很值得……
搂紧了怀里的手杖,江楼的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极为苦涩的淡笑,其实,他何尝不想自己能够……最终他轻轻阖上了双眼,身子一滑,便坠入了飘渺的云海之中,不见踪影。
恨绝离原本因为疲累的缘故而睡得很沉,可忽然袭遍全身的一股轻微电流却让他顿时感觉不安稳了起来,在梦乡里就开始抱怨究竟是哪个不识相的家伙在他睡着时使用印记。
等到他在半睡半醒中用力量去探寻使用印记的人是谁後,这才惊得睡意一扫而光,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江楼?而且…地点就在云舟?这麽近的距离直接叫醒他不就好了,何必特地用到印记?
恨绝离不禁疑惑地皱着眉环视房间一圈,见原先睡在自己身旁的人不知跑哪去了,眼前也没半个人影,他只得跟着转身下床,出门找人。
然而才刚一踏出房门,前方的景象却让恨绝离彷佛全身血液被瞬间抽乾似地发冷,他甚至还来不及思考江楼为何会忽然从断崖上摔下去,身体便自动去追寻那印记的所在,只见他身影一闪,原地就已空无一人。
再回过神,耳际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失重坠落的身体亦被冰寒刺骨的风刮得几乎冻僵,触目所及的朦胧云雾淹没了一切,恨绝离只能勉强辨视出前方不远处有个和自己同样正在下坠的模糊影子,於是他想都不想地便伸出双手紧紧抱住那人,也不管有什麽长棍的影子从对方身上落下,旋即再度施展移转的力量,回到上方的云舟。
「江楼、江楼?!」让怀里的人平躺在地面上後,恨绝离光是看见陷入昏迷的江楼几乎没了血色的面容,就已经忍不住焦急地想摇醒他,更别提一注意到江楼那微弱得随时会断掉的气息、以及满是血的左手腕後,究竟惊慌得有多手足无措了。
失血到这个程度,就算找大夫也来不及了……恨绝离死命握着江楼冰冷的手,思绪一团混乱地望向四周,却只见到一把染了血、异常眼熟的匕首正静静地躺在面前,江楼的伤从何而来,可想而知。
但是,为什麽?为什麽江楼要突然这麽做?恨绝离怎麽想都无法理解,可即使他再怎麽无法理解,此刻他再不做些什麽,江楼随时有可能在下一瞬就没了呼吸……
他能接受江楼比他早走,也能接受江楼卸任後比平常人还短暂的生命,只要原因足以说服,他就能尊重,而他也只求这一段相处能不留遗憾───但他却绝忍受不了江楼如此莫名其妙地离开!
什麽理由都不说,甚至连道别都没有,若不是因为江楼的身体已经虚弱得禁不住,他真想直接打醒对方!恨绝离又气恼又心痛地瞪着江楼,满脑子只想着该怎麽救眼前这个人。
如果不用尽办法救,他日後必定会懊悔终生……他怎麽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的生命在面前流逝?哪怕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他也不能让江楼死!
恨绝离拿着匕首回到江楼身边,脑海里闪过先前对夔与守门人的猜测,两百年的任期,限制了拥有资格的人只会有两个,不是原守门人,就是继承者,只要其中一人不复存在,夔的力量势必会集中在另一人身上。
「我说过,我恨绝离这名字现在是为你而存在的……」恨绝离望着江楼显得脆弱苍白的脸庞,喃喃说着,手里却握紧了匕首。
我一定要救你。
即使只有一丝可能性,他就不准江楼这样离去……
恨绝离的身影才刚一动,原先飘浮在石柱上方的荧蓝光球便像感应到呼唤一般,自动飘了下来,见状,恨绝离也只是略带茫然地伸出手捧住,随後视线就回到了江楼身上。
他将虚幻的光球放在地面,空出的手便接着抚上男人的眉眼,指尖沿着轮廓描绘至全无血色的唇瓣,俯身轻轻地吻掠着,最後才握住江楼带着伤的手,将之拉往光球旁边。
如果我们之间注定有一个人得先走,那为什麽不能是我?你一直说不愿见我比你早走,所以总是坚持要我接任,但难道你以为我能接受这件事,就代表我不会痛吗…?
你想护我,我对你又何尝不是!恨绝离深紫色的眼瞳里泛着坚定光芒,反手握紧匕首。
在银芒划下的那一刻,江楼的手才在恨绝离的牵引下跟着碰上荧蓝光球,瞬间造成的排斥反应让他整只手以极快速度被烧灼成一片焦黑,甚至逐渐往躯体的部位扩散,只是尽管是如此剧烈的痛楚,早已虚弱不堪的江楼却也只是下意识地皱紧眉宇,始终未醒。
然而随着由恨绝离心口涌出的鲜红血液,渐渐被溢出的荧蓝光芒所取代,最终淌尽、消散无踪,江楼手心里的光球这才忽然停止排斥反应,转而以自身的力量与男人融为一体。
这一股侵入全身经络的力量,让肌肤上那些烧灼焦黑的痕迹在慢慢回复如初的同时,也使得江楼体内发作的蛊毒随之被压制住,一切彷佛重回六百多年前他尚未继承时的模样──除了即将面对的新任期。
江楼醒来时,一开始只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背上似乎搭着什麽东西,冰冷异常,等到他困顿地眨了眨眼、试着坐起身来後,那物体也就跟着从手背上滑落。
他不禁纳闷地往左手的方向一看,就见到自己手心里正拢着微微颤动的荧蓝光球,还有另一只手横在一旁,那手指的形状优美而格外地眼熟…江楼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惶惶不安地顺着手臂缓缓往前望去,刹那间思绪突遭重击似地一片空白,连呼吸也一并凝窒。
「绝离…?」
眼前,恨绝离倒在血泊之中,如绸缎般的乌黑长发散落一地,映着那白得近似於透明的脸色,虚幻迷离得彷佛一碰即碎的幻影,就连那阖起的长长睫毛都令人有宁静安祥的错觉。
江楼伸出的手轻颤不已,却执意碰触,直到指尖抚上毫无温度的肌肤,他才终於崩溃,小心翼翼地将恨绝离的身体搂入怀里,逐渐收紧双手,紧紧地抱住对方。
对江楼而言全然陌生的温热液体,断了线似地夺眶而出,不停划过脸庞滴落在恨绝离衣上,他却不懂得该怎麽哭泣,只能竭力压抑那自胸口涌起的痛楚,更加用力地搂紧怀里的人,试图抑制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最後坠入云海的那一幕,为何一醒来,却会是这样的结果…?
江楼用难以控制的手轻握住插在对方心口的利刃,一往外抽,那黑红的血就随之溢出,他的泪也越加失控,宛若那把匕首正剜着自己的心脏,每挪移一寸就疼痛万分。
就算他死,也换不回恨绝离了……江楼茫然地任由透明滚烫的泪落下,模糊的视野里只有那一片数千年来不曾改变过的飘渺云海,随光线幻化无限,美得几乎能刺痛双眼。
无数的守门人独自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岁月,意义究竟是什麽?
江楼转头望向脚边的荧蓝光球,无需伸手,那光球便随着他的意志自行飘至他面前,接过之後,江楼才回头再度深深凝视那张已无生命温度的容颜。
如果真有意义,那麽至少让他挽回,自己唯一不能失去的人……
江楼轻柔地将手中无实体的荧蓝光球送进恨绝离的心口,直到完全没入,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毫无变化,让江楼的心不禁失重下坠。
然而过了半晌,恨绝离被利刃撕裂的胸膛才开始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癒合,甚至连墨黑的长发也在同时逐渐化为雪白,最终缓缓睁开双眼时,原先深紫的眸色也已转变为如血一般的红玉。
江楼却全然不在乎那些转变,面对失而复得的人,他只感到盈满内心的喜悦与激动,深怕伸手一碰,眼前的人便如幻影般破灭。
而苏醒後恨绝离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坐起身,一脸微妙地打量着自己的手与身体,最後迎向男人殷切期盼的目光,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妖异而蛊惑───
「多亏了你,终於让我得到了一个身体。」熟悉的声音,声调却无比陌生,残忍得将真相毫不留情地打碎,洒落在男人面前。
闻言,江楼原先的喜悦与激动瞬间被打落谷底,绝望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