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鳴 — 六

我叫肥哥,通常自己一个食午饭。我在一间工厂搬货、落货,受雇於一间大型连锁时装店。每天上班要做三轮工作,每一轮的运作如是:用美工刀拆开纸皮箱,将箱内的时装一件件拿出来挂上衣架,首先脱下时装外面的一层胶袋;依公司定下的规格挂衫,价钱牌必须向着自己站立的方向(大多是右方);由於时装是从外国运来,故要将标明欧罗价钱的一层价钱牌撕开,只露出标港币那层;替白色或蕾丝系列的时装套胶袋;做完一切工序,将时装放入纸箱,用牛皮胶纸封箱,用marker(油性粗笔)在箱上面写这批货的序号、出货日期,帮手将货运上重型手推车,搭升降机,将货搬上车,运到各大连锁店销售。

工序乍听繁复,处理各类衣服都有规矩,比如钉防盗扣吧,不能随便钉,钉上裙子、皮衣、裤子、衬衫、短裤、皮带、帽、袜……所用的防盗扣数量不尽相同。做错了,就要用特定的机吸出防盗扣,重新钉过,但货品上会多了一个不该有的孔,变成次货。

所以犯错後即使改过,都不代表无痕。

更何况我已在这里上班一年有多,即使有一百项规则,我都弄懂了。这里没大升迁,只有来回於不同厂,而我暂时还想待在这里。

要做这麽多工作,每一轮开十几廿个大箱,每个箱入面少说也有六七十件时装,我一个人两只手当然做不完,还有大约十个女工跟另一个跟我一样、负责出货落货的後生仔。那後生仔平时很静,不太说话,我们也不会一起食饭。

我第一日报到,我的女主管Carrie问我:「你叫什麽名字?」我一时想不出,便报上全名。Carrie皱皱眉:「这里有个人跟你重名了。」

那是但啦,叫我肥仔就可以。

Carrie忍着笑,点头。我不肥也肥了那麽多年,由细到大,被人叫做肥仔,都是闲事。若我是女人,倒可能介意别人叫我肥妹的。用这绰号的好处是:第一天就让所有女工记住我的名字。

「肥仔,快过来落货!」

「喂肥仔,帮帮手,这箱货好重,丽姐老了,不够力……」

「哎也阿嫦,一个人搬这麽大箱货,你想放工之後去看铁打啊?叫肥仔过来帮你搬啦,肥仔……喂,肥仔人去哪里了?」

一来二去,肥仔前肥仔後,不够一星期,这班女工大姐完全把我当小弟。不够两个月,这班大姐将我当是他们弟弟。不够大半年,这班阿姐将我当做半边儿子,常常问我有了女朋友没有,要介绍她们不知哪个姨妈姑爹的女儿妹妹给我认识。

梅姐,你看我长得这麽『一表人才』,有女仔肯要就奇怪了!

「你不差啊!街上大把人比你还胖,那天啊我去麦当奴买包食,有个大胖子排在我面前,有三个我那麽阔,像座太平山压在我面前!那胖子一走动,身上阵阵汗味薰过来……」

丽姐,肥人容易出汗,现在又是夏天,天气热得狗也伸舌头喘气,味道大一点也是正常。

「我又不觉你味道大啊!看你又长得肥头得意的,女仔喜欢有安全感的男人,就等嫦姐帮你做红娘……」

「嗳哟,你还羞不羞!这年纪还自称红娘,我看你做媒人婆就差不多……」

「你就阿婆!阿姐我都不知几後生!我跟肥仔站在一起啊,别人一定以为我是他家姐!」

你们别玩我啦。我问你们,肥仔多数姓什麽?

「姓什麽啊?你的姓氏都跟『肥』挺有缘,呵呵呵……」

姓「死」罗!

「哈哈哈,你个死肥仔,真玩得!想来我们整天肥仔前肥仔後的叫你,好像不太好……」

从此,她们叫我肥哥,或肥哥仔。这除了是她们开我玩笑外,还因为在这间厂工作的後生总是来得多,又走得密。捱不住苦,不想一世守在这间落在旧区的工厂,想去外面闯世界,做了两三个月就要飞出去。

我没有翅膀。即令有,也飞不起。

「现在好少後生仔像你一样,竟然在这间厂跟我们这班阿姐守了近一年,好难得。没想过飞出去闯闯吗?」

我这种size飞不起,超重呢。

「阿姐关心你,你倒跟我耍起嘴皮子!」

讲笑而已。我想储个钱旁身,这里人工也算不错了,月入一万有多。这年头,像我这些读不成书的後生仔,没外表没才学,还能每个月赚一万几,行情好过不少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了。

「你小子倒挺会想的。你阿爸阿妈有着你这个仔,也可以去还神了,丽姐我的女儿就不行了,老不生性,书又不肯读,前阵子还……唉,我都不想讲了,一阵讲了,我老脸都不知往哪里放!钱呢,总是好的,愈多愈好。没钱,好多事都做不到。」

我很了解丽姐的话。在我心中,没钱等於:我母亲不够钱买菜、我妹日後交不起读大学的学费、我交不起租金水电、我下年五月无法去番禺游动物园。

这工作虽然吃力,但不困身。一星期上四天班,朝八晚八,一个小时食午饭,无休息,无饭钟钱。但换来的是星期六日加某天平日休假,一星期能休三日,还可以赚到一万元,我不再苛求什麽。只是,有时我跟各位阿姐站在桌边摺衫时,我会想:我这一世是不是就要跟一票娘子军共事,埋在一大堆衫海中,游游荡荡,浮浮沉沉?我是不是一世就要留在这个满是灰尘的空间?

理智告诉我,现在不是转工的时候。而真要说转工,我也未有好选择。我最大的兴趣是画画,每个星期六有一天去画室学素描。老师跟我说:「肥仔,不经不觉你都来我这里学了十年画了。之前参加过几个小型比赛,你都拿到不错的成绩,有没有心在这行发展?阿sir带你入行搵食。」

我可以吗?

「你基本功已很紮实。你来我这里学之前又学过一阵子国画。你用水彩格外得心应手。有没有打算学油画?」

油画班……比较贵,素描班的学费最便宜。

「阿sir亲眼看见你长大,收平你一点,又有什麽大不了?」

不好了,这不合规矩。

「阿sir也不明你。你一支公,一个月赚一万,你阿爸又未退休,按道理你家的生活应该不拮据的。」

阿sir,我妹今年升中六,下年再下年就入大学。大学一年学费要四万,我就每个月额外多给家里几个钱,好储起一笔。而且我有两头家要养……

「你成家立室阿sir也不知?你还好後生而已!」

又未去到成家……

「即系同居啦!」

我不作声。

「年轻人还这麽保守!当年你阿sir跟你师母在外面同居了四年才结婚。同居好,不一齐住过,看不清对方真而目,好容易下错注。」

我趁阿sir去教别的学生时,自裤袋掏出一支红marker。这是我一点职业病,平时上班总要插一支marker在裤袋,用来写纸皮箱,以至不用上班的日子,我也惯了袋着一支红marker。我不惯用蓝色黑色,因为红色写在棕色的纸皮箱上最好看。每当我内心生出一对翼、想飞出去时,我就不分时地,拿支红marker,在身边最就手的地方拿张纸,如传单、夹在新衫间的薄纸皮、车票、报纸……然後画画。第一眼注意到什麽,就画下来。

画完後,我内心那双翅膀也被硬生生折断,纸上的红色图画,便是用折翼後伤口流出的鲜血所画的——我想像。我喜欢画画是一回事,我要用画笔作为谋生工具,是另一回事。在我储完我妹的学费前,都不能够考虑搬货以外的工作。我也不知道我妹读完大学後,就是否意味着我得到自由,因为那时候,我父亲差不多退休,我理所当然成为家中经济支柱。

有次我在画室里失控,反转本来画的那张扫描,在画纸背後用红marker画出一个女性石膏头像。阿sir不动声色地看我画,画完後,他央我将那画送给他,叫我在画纸角落签名。我就写了「死肥仔」三个字,想写得端正,看来却像小学生字体。有几分麦兜(一只卡通小猪)写习字簿的神髓。

下一个星期六我再去画室上课,竟在玻璃窗看见我那幅红笔素描。阿sir见我入来,便很得意地跟我说:「你这幅素描一贴出来,就有好多人入来问:这用什麽笔画的?这真是用普通marker画出来的?等你还说自己无真材实料。阿sir近排等人用,你别推了,星期日来这里做助教,星期六你喜欢的话可以照样过来画画,阿sir免费教你油画。你在这里做助教,做惯了,第二个月阿sir给你发薪金。」

可是……

「你就别推了。常常说要赚钱,眼前不正多了条财路吗?」

阿sir讲得没错。可是,我怕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丢掉裤袋里的marker,改而插枝素描笔。我心眼很小,不能同时容下两种相互冲突的东西:现实的工厂,画室的梦想。然而,面对我喜欢的事物,我变得很软弱,无法抗拒诱惑,终於顺了阿sir的意思。画室离我现时居住的地方很近,近过工厂。我平日休假,朝早八点起床,大多数会见到饭桌上放着未必好食的早餐,有时是烤成深啡色的曲奇,有时是淡而无味的蛋糕,有时是硬了一点的麪包。然而,放在早餐旁边暖壶中的咖啡倒从未失手。我那阵子工作太累,人常常睡不醒,咖啡的苦涩便多一点;我那阵子神清气爽的,咖啡便没那麽浓,多几分奶香。

从此,世界上多了一班小朋友叫我做「肥仔sir」。他们常常扯我衫袖,用清脆或刺耳的童音央求我:「肥仔sir,教我们用marker画素描啦!」

在阿sir的请求下,我之前将两个家里所有的marker素描全数拿回来。阿sir精挑细选了三张,都贴在画室窗外。一些孩子看了,就问是谁画的,我指了指自己鼻头,他们说不信,要我即席挥毫,我就为他们当中的三个人各画一张Q版肖像,哪知道逗得他们哗哗叫,一见到我就吵着说:「肥仔sir给我画肖像!」

我由一份过於现实的工作,开辟出新一种梦幻。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老爱说的缘分。我的红marker用得愈来愈凶,有时一个月就用上四五支。过了头一个月,阿sir留我在画室做助教,算我每小时时薪一百元,又免我去画室画画的学费。

我想过斩断这个梦想,一心一意去赚钱,等有钱再去寻梦。但是,时机不是你想要就要。机会来得不合时,依然要抓住机会,不然过後由不得你选择。半只脚跨入这个不应属於我的圈子,我好清楚什麽叫做身不由己。我望着来画室学画的孩子脸上欢快天真的笑脸,至少肯定一件事:我所做的事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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