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以前,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周芯桐,这名字有草有木,极符合父亲的喜好,而且带着一丝恬於农野的气息。不过後来她慢慢发现,当全世界都只叫她小桐的时候,三个字的全名遂慢慢失去了意义,而更惨的,是每当有人连名带姓叫她时,往往都不会有什麽好事情。
「周芯桐,你这个点子说起来是不错,但不管我怎麽看,都觉得你用的手法并不能算是设计,顶多只能叫做『向大师致敬』。」以前教过设计概论,长相很类似国中历史课本里的北京人,还操着怪异的、不晓得哪一省口音的秦老师今天早上就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不是我爱挑剔,但是……周芯桐哪,」到了中午,容貌猥琐,一双眼睛老给人某种鬼祟感觉的何老师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说:「你知道现代设计最重视什麽吗?还记得吗?环保,环保,记得要环保呀!你用这麽多塑胶材质的东西,这东西真的符合环保精神吗?」
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年究竟为什麽会选择这科系,只知道读了三年後,心里充满了矛盾与挫折,矛盾是因为距离毕业只剩最後一年,这时候别说妄想重考了,就算转学或转系也都来不及了,而挫折则在於当班上同学们为了毕业制作,纷纷纠集志同道合的三五好友要凑成组时,她大名鼎鼎,向来表现优异,堪称设计系里一时之选的周芯桐,居然连个可以一同制作的夥伴都找不到。有些人认为她总是孤芳自赏,有些人埋怨她骄傲固执,有些人则更明显地将憎恶写在脸上,对她惶惶然着落无门的处境视若无睹。弄到最後,她只能舍弃了与人合作的打算,看着别人热烈讨论,自己却在组员名单里,填上了何等寂寞的名字。
不过自己一组其实也不无好处,起码可以省去讨论的冗长费事,她的想法很简单,就直接从兴趣出发,做个包装设计也好,这年头不管卖的是什麽,要想引人注意,除了产品本身的优劣,当然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包装设计。大三下学期,有些组别的提案很顺利就通过,可以趁早开始张罗,有些命运多舛的,则到了暑假还在原地打转,一点头绪也没有,看着那些楚囚对泣,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还不断在鬼打墙地「讨论」个没完的同学,小桐忽然有点庆幸,还好自己这一组里没有别人,只要参加大评的老师们允可,她爱做什麽都行。
「你今天怎麽样?」吃便当时,平常还算有点交情的郁青晃过来问她,小桐刚把一块叉烧肉塞到嘴里,没空说话,但她摇头,脸上有无奈。
大四都还没开学呢,设计系的学生比别人少了一次暑假,几乎所有人都留在学校,有些组的动作很快,作品俨然成形,小桐虽然孤身一人,但她的手脚也不慢,之前跟指导老师商量过後,她决定以梳妆台的造型来做糕饼类的包装设计,取其新嫁初妆的含意,不过这项设计从动工开始就一直遭逢困境,先是纸质、印刷颜色跟纸张大小一直拿捏不到定位,後来盒子的展开图总算印出来,但因为拼接点太多,加上手艺不灵巧,以至於纸盒被黏黏贴贴的痕迹给弄脏弄皱,而更致命的,是她坚持要在这个梳妆台造型的包装盒上,镶嵌一面真的小镜子,轻重相差太多的结果,是纸盒根本立不起来,就算勉强摆着,它也歪歪斜斜,非常难看,最後做出来的东西变成四不像的鬼样子,中午发便当时,姗姗来迟的一位老师讲话很不客气,居然说农历七月半,这种黏得乱七八糟的纸糊梳妆台拿去参加中元普渡,一把火烧了,孤魂野鬼恐怕都不想来领。
「老师有给你什麽建议吗?」等她吃完那块肉,郁青又问。
「还好啦,都只是一些小问题,修一下就好了。」赶紧把老师说的中元普渡那句话丢一边去,小桐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回答,尽管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唯恐再这样下去,老师们给的分数愈来愈低,排名也愈来愈落後,可能不用等到新一代设计展,自己要嘛受不了那些老师给的打击,直接上吊自杀,再不然就是放弃挣扎,乾脆休学或延毕算了。
「好让人羡慕喔,早知道我就跟你一组了。」脸上露出懊恼,郁青说。
「别埋怨了,你们那组也不差呀,大家都有进步空间的嘛,就都加油罗。」带着微笑,小桐拍拍她的肩膀,站起了身,把便当盒丢进了垃圾桶里。
她其实是讨厌自己这种伪善的笑容的,在心里,在别人看不见的真实想法里,她只想对郁青说「活该」。想当初,刚进大学时,这个孤陋寡闻、衣着老土的家伙还是我的小跟班呢,进进出出,前前後後地跟着,连捷运都不会搭,公车也不搞不清楚上车或下车收票,凡事只能依靠别人,而现在呢?也不晓得是得了谁的势,自从大二开始,跟班上另一群人凑在一起後,就常表现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还以为自己是谁呢!现在可好,他们那夥人拆成两组,分头进行各自的设计作品,结果又如何?排名不但远远落後,而且没有一个老师不挑剔,连题目都一换再换。小桐心里冷笑着,还好自己当初被他们排除在外,否则要是跟那些蠢蛋们同一组,现在自己的处境只怕更糟。
但尽管如此,这个一点欢乐气氛都没有的暑假,她也没时间回家了,跟很多同学一样,只能留在宿舍里,如火如荼忙着毕业制作。刚上任不久的系主任,要求他们及早开始,就连暑假也不能懈怠,该年级一共两个班,加起来有百余人,全挤在这两个教室里,到处摆满了修修改改的半成品,每个人都灰头土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跟你们当初一样,谁也没有比较好过,而且这一届还更惨,碰上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他们满屁股,差点就要跳楼死了。」一阵笑语声从门口传来,在这个充满疲惫氛围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说话的是河豚老师,他总是一脸鼓鼓,看起来就像只河豚,所以才被取这外号,他同时也担任了小桐的毕业制作指导老师。河豚走在前面,一贯的谈笑风生,而背後则跟着另一个人,小桐一眼就认出他来。
「做得还不错呀,看起来挺有模有样的。」那个人浏览着每一组作品,笑着答腔。他穿着很休闲的衬衫,有漂亮的身形,搭上轻便的牛仔裤跟球鞋,显得朝气蓬勃。
「有模有样?你确定?」露出狐疑的一笑,河豚的脸很圆,他非常不客气地指着教室门口那几组,大声地笑说:「你看看,那什麽?那是扮家家酒吗?你看过有人把罐头包装成手榴弹的吗?那个卖点在哪里?谁会想买?你再看看这一组,它包装成本每一组起码五百元起跳,结果里面产品是什麽?仙楂糖?他妈的仙楂糖一斤成本多少钱?客人花了大钱,到底是买包装,还是买仙楂糖呀?」
那个年轻人跟着哈哈大笑,但教室里的众人却殊无欢乐之意,他们费尽心思才制作出来的东西,在河豚老师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而且简直比垃圾还不如,众人面目无光,只能垂首无语。
「哪,这个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一组,你瞧,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朵非常硬,不管我讲什麽,她全都当成耳边风,亏她还是我指导的学生呢,一天到晚跟我顶嘴狡辩,还坚持要往死胡同里面走。」走到小桐的位置来,河豚手一比,说:「怎麽样,你要不要给小学妹一点意见?」
小桐看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而那人看着他,也有些诧异的眼光,他停了一下,将目光转到小桐背後的作品上,看了几眼後,第一句问的话是:「你自己一个人一组?」
小桐点点头。
「噢,」表情有些古怪,那个人像在自言自语般地说:「怎麽人缘还是这麽差?」
学长又怎麽样呢?学长难道就会比较了不起吗?也不过就是早出生了几年,早几年进来念这科系,又早了一点毕业而已,很稀罕吗?小桐心里一股傲气作祟,她不喜欢这样被人打量,更不喜欢打量她的人是眼前这人。
「你知道什麽是设计吗?」那个人又看了看作品,转头问小桐。愣了一下,不晓得这问题的背後究竟意有何指,也不知道这简单至极的问题,为何要在这里提出来,小桐当下没有回答。於是那个人有耐心地又问了一次:「我说,你知不知道,设计是什麽?」
「念过两天设计的学生都知道,设计就是有目的的创作,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存在的行为。」小桐没好气地说。
「那就对了,」他点点头,指着小桐的作品,说:「那你知道自己的作品有哪些问题吗?」
「还不就是老生常谈那几句,成本、环保之类的?」小桐的鼻孔里哼气,满是不情愿地说。河豚老师当场就又要发作,正想出声斥喝,但那年轻人却笑了出来,说:「不错,那就是症结所在。」
「已经下午四点了,如果你有什麽高见,麻烦快点说出来,我还想早点回家。」小桐把手叉进口袋里,嘟着嘴说。
「你谈过恋爱吗?在一个对的时间,遇到一个对的人,毫不保留地,狠狠爱过一次,有吗?或者,有没有遇过那种让你很想嫁的对象?那是一种,会让你想将爱情的喜悦分享给全世界的感觉,你有过吗?再不然,你有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去感受过别人婚礼中,那种每一样小东西都洋溢着幸福喜悦的体验?如果能有效传达出那种喜悦,这作品是不是梳妆台的造型,或许就不再那麽重要了,而如果你听懂了我的意思,那麽,河豚老师提出来的所有问题,也许你就找到答案了。」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小桐,最後一句,他问:「爱情的喜悦,懂吗?」
「好久不见了,学长。」没有回答那一长串的问题,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人,被他那些话牵引着,她彷佛已经脱出了毕业制作与这间教室的桎梏,好像置身在另一个时空里,在那儿,没有恼人的设计问题,也没有多余的课业或作业,只有满满的、微甜中又带苦涩的回忆。小桐迸出了一句迟来的招呼,而随这句招呼而起的,却是与毕业制作再无关系的漫长回忆。
「好久不见了,学妹。」徐子尚露出一个微笑。
-待续-
真正的爱,是无所谓於好久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