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客机在台北上空盘旋,等待降落,一如那名坐在客舱里的高大男子浮动不定的心情,他的焦躁不安全写在脸上,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完全无法合眼,只要闭上眼睛,各种影像就如脱缰野马在他眼前奔窜飞逃.......他无力招架,因为那不只有杂乱的画面,还交织五味杂陈的情绪,像是谁一不小心打翻了好几缸子的酸甜苦辣滋味,无从收拾。
丹尼斯显得苍白憔悴,但无损那张剑眉星目、如希腊神只般俊美的容颜。离开土邦国前,他终於又变回阿卡心目中的欧尼尔大夫,这是他洗了澡,剃了胡渣,剪了头发,换上乾净衣服之後,小男孩亲口告诉他的话,当然临上飞机前,那男孩还不只说了这些……男孩还告诉他,欧尼尔太太是这世上最美丽最善良的天使,只要见着了天使,所有魔咒都会解除,他就会记起一切。
他带着男孩的祝福上了飞机。
欧尼尔太太…欧尼尔太太……他在心底不断吟念,这几个字让他嚐到一种浅浅……淡淡……莫名的温柔滋味……原来梦中哭泣的女子是他妻子。那嘤咛哭声是他这一个月来心底隐隐作痛的源头,相信只要找到她,见着她,别再让她哭泣,他的心就不会再那麽痛了。
船要收帆进港,他……就要登岸回家。
******************
香美这两天待在床上的时间比下地的时间长。自从第一次孕吐之後,她就变得嗜睡,镇日昏沉沉的,医生说这是怀孕的徵状之一,也好,她告诉自己,她倒情愿自己沉睡不醒,至少能在梦里见到丈夫,对他倾注所有思念,就算最後哭着醒来,也至少见着他了。
她一直没等到查尔斯的进一步消息,土邦国的政权都变天了,她的丈夫却还下落不明,她当然知道时间拖得越长,越是凶多吉少,说不定……说不定他们那晚的生离,早已注定是死别的起点,否则他不会头也不回地弃她而去,因为那条路他只想独行,所以狠狠抛下她,不准她跟,不准她随……他是多麽爱她……爱到像傻子一样自坠地狱,还她天堂。错了!你这个笨丹尼斯.欧尼尔,你错得好离谱……她又开始嘤嘤哭泣……没有你的世界,就不再有天堂。
窗外的夜幽幽暗暗……看不见一丝星光,是城里的光害让星子遁形?还是泪眼蒙了视线,她不及细想,又沉沉睡去。
****************
一辆白色计程车在天刚鱼肚白的台北街头穿梭,司机是台湾人,在台北开了十几年的计程车,自恃是个道地的台北通,但今天凌晨遇上这名乘客,真是彻底被对方打败了。是个外国人也就算了,竟然还说不出个目的地出来,只说照他的指示开车,於是左弯右拐,不准回转的大马路也回转了,不准进入的单行道也逆向进入了,最後好不容易驶出市区,他才吁了口气,庆幸是大清早,警察大人都在睡觉,要不然罚单恐怕已经接到手软。
他转头用生硬的英语问那人:「先生,现在怎麽走?」前面是红灯,有两条岔路。
没想到那外国帅哥竟抿抿嘴,摇摇两根指头,要他别出声,然後看看窗外,凝神想了一会儿,才打开尊口要他左转……
真是够了!这家伙不会是没钱付他,所以才故意绕来绕去地耍他吧?先前看他玉树临风地站在机场门口的计程车招呼站前,气质出众到连他这大老粗都看得既呆又傻了,於是一见他扬手招车,便赶紧开上前去,心想运气真好,载到一个像明星一样帅的外国人,哪里晓得这一路开下来,竟是这种下场。
後座的丹尼斯眼睛一迳望着窗外,其实他也不太确定目的地在哪里,只清楚记得那座山坡,那座公寓,那扇二楼窗户,全凭直觉在走,而这直觉强烈到他相信自己绝对找得到,他的心底有扇指北针,正指引他走向回家的路。
台北的深冬,人行道上的小叶榄仁枝桠光秃,早已被白雪压得垂头,鱼肚白的天色正慢慢勾勒出这座陌生城市的轮廓,他对这地方的影像记忆愈来愈清晰,随时都将呼之欲出………
司机沿着郊区道路,一路直行,正要经过某山坡路口,後座乘客突然喝令:「就是这里,麻烦左转上山。」
****************
香美今天醒得很早。天色微亮,她就突然睁眼了,而且意外有种睡得很足很饱的感觉。昨晚窗户忘了拉上窗廉,一睁开眼,便瞧见山头後方的晨曦乍现,一扫过去阴霾的天色,莫非太阳要出来了?
她摸摸小腹,已经好久没出这个家门,也许该下去走走,让我们肚里的小贝比晒晒它平生第一次太阳。她这样自言自语,像对自己说,也像对孩子的爸爸说。於是光脚下了地,去浴室梳洗,顺手披件外套,穿上保暖的鞋子,开了门,迳直下楼去。
她楼梯下得很小心。人还没吃早饭,头有点晕,她爱惜肚里的小生命胜过於自己的命,於是扶着杆子,一阶一阶小心地下……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来这麽心急地想下楼去,反正就是急得不得了,但还是硬压下那颗急急切切的心,慢慢慢慢走。
车子才到公寓门前,他便喝令停车,丢了几张大钞给司机,没要人家找零,开了门,迳直下车。司机眉开眼笑,心想总算没白做工,就说嘛!这麽帅的老外,怎麽可能是个坐霸王车的人?台湾司机喜孜孜地倒了车,准备回家睡大头觉去也,不意又从後照镜里瞄了那高大的老外一眼,却见那人站在刚下车的地方,愣忡望着前方公寓,压根儿没移动过半寸脚步,啐!真是个怪人!车子滑下山坡,後照镜里再也见不到那人的身影……
是的,丹尼斯站在那儿好半会儿功夫,还是动也不动,一迳望着二楼窗影,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他记得那扇窗,他记得他来过这里,同样看着那扇窗,只是那时,心好闷好苦……而更早之前,他也来过这里,目光挪向那座阳台,心底隐约泛起温暖,彷佛阳台上还有个娇小身影正向他招手。
记忆像沙漏一样细细密密洒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沉缅在模糊往事里,晨风寒凉,但他一点都不冷,反而觉得舒畅醒脑……
香美终於下到公寓门口,伸手正要开门,没来由地停下动作,深吸口气,像以前那样……
他听见门开的声响,倏地睁开眼睛……紧盯那扇通往深幽记忆的大门……
门……咿~~呀……开了!!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刹那重叠,看见彼此,天旋地转,地转天旋。
那记忆不再是沙漏,而是山洪、是海啸、是火山爆发……汹涌注入他全身上下,每寸细胞,每根血管,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全想起来了,那是他的妻子,他最最最心爱的女人,以前叫她妹妹,但其实是他的宝贝、他的天使、他心爱的妻子、他誓言一生一世守护的女人。
「香美,我的爱………」她的名字像美妙音符自他嘴里吐出,解除所有魔咒,收回所有失落魂魄…………泪止不住地泻下。
门内的香美,瞪大眼睛,以为错觉,不敢相信,扶住门框。
一道极浅极浅的曙光洒在门外……她朝思暮想的那人身上,不是梦、不是幻,是他真的回来了,他没有食言,没有骗她,真的回到台北找她………就在家门前,活生生,叫她名字……她摀住嘴,掩住那喜极而泣的呜咽声音,急忙跨出大门,三步两步,朝他奔去,她的丈夫忙不迭地迎上,长长双臂,一把紧紧紧紧抱住,再也不放。
「我找到你了,我终於找到你了。」他喃喃说道,整张脸埋进那发香里,深深深深嗅入她的味道,像久逢乾霖的旱地,重获生机,「我记起来了,我全记起来了。」语气藏不住喜悦,带点哽咽。
「你说什麽?你记起什麽了?」她不懂他说什麽,泪眼潸潸,看着他,他瘦了好多,一定吃了好多苦,小手伸上去,抚抚脸,按按颊,总觉得没摸到肉,心疼的不得了。
「没有什麽,我回来了,我找到你了,我记得你是我的小喵咪……我的宝贝……我的爱……」他没有解释,一迳哄着她搂着她。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思念想倾泄,他只想好好看着她,看进眼里,记进心里,永远别再忘记,「……我每天夜里都听见你哭,哭得我好心疼……以後不要再哭了,我不会离开你了。」
她用力点头,但眼泪还是扑簌簌地掉,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全是欢喜的泪水,他也帮忙她擦,连唇也探了过去,一颗颗地吻,两人的珍珠泪水串成一起,竟不知谁是谁的泪了,他吻了一颗又一颗的美丽珍珠,最後探到她的唇,整个覆了上去,细细密密地吮着,像是人间绝美滋味,浅嚐不够,开始大口啖食,娇小身躯被他提着圈进怀里………
香美依着他,任他尽情吮吻她的唇、她的舌……全是他的,通通给他,什麽都不留,只要他回来就好……但他好像怎麽吻也吻不够,手臂越收越紧,越吮越深,她跟着陷溺,不想上岸,直到一口气喘不过来,才想到什麽似地推开他,喘吁吁地说:「会……会闷坏小贝比的。」小手抚着小腹。
他瞪大眼睛,刹时以为自己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她怀孕了?这件事他早该知道吗?却见她羞人答答地低下头去,「你要做爸爸了,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
他重重吁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遗落任何一丝记忆,笑容重新爬回脸上,亮出一口白牙,带点即将要做爸爸的傻气与骄傲。
他大手一伸,又将她揽进怀里,但这次动作很轻很柔。一个吻落在她额前,眼里盈满欣慰的泪水:「谢谢你,谢谢你送给我这麽珍贵的礼物……」抬眼看看公寓二楼,笑着说道:「我们回家吧!」
两人偎依,慢慢走进门内,做丈夫的正要回头带上门,又不忘看了一眼外头天色……
太阳真的出来了,金灿的阳光兜洒下来,路旁积雪,霜白的秃木,全沁出了水珠,晶莹剔透,熠熠发亮。这座冰封已久的城市正逐渐融化在太阳温暖的笑容里,他的脑海不意闪过前阵子的预言……黑夜走过,朝阳必现。是啊!他们已经走过了黑夜,朝阳就在眼前,以後的每一天……日升日落,黑夜黎明,他们都将牵手一起走过,。
他关上门,玩心突然大起,拦腰一把抱起妻子,迈开长腿,大步走上楼去。窝在他怀里乐不可支的小猫咪,双手勾住他的颈项,小嘴忙着去啄他的眉眼、鼻尖。泪已乾了,如今全只剩下笑……止不住的笑。他们一路笑着说话,笑着上楼,掏了锁,进了门,终於……回家了……真正属於他们的家。
全文毕.......请接因为有你(後记)美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