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师在的时候，邵青云就会特别振作，与中午我看见的他不太一样，积极了一些，多话了一些，表情也温和一些，这样的发现惹得我心里阵阵不平，可我又如何与老师相比，认真算来，我只不过是他第三次见面的学妹。
「好了，青云，今天张苇也肯光明正大的来了，你就弹一首让她听听吧，那一首哦，你最拿手的那一首哦！」老师笑着坐在最後面，他双手环胸，闲适的闭上眼，好像正准备欣赏绝世乐曲。
相反的，我愣愣的处在钢琴斜後方，往前看去，是邵青云虽削瘦却也算富有线条的侧脸，他淡然的眼神闪着光，一句话也没说，纤细又修长的手指立即抚上琴键，下一秒，他的手指飞舞了。
那是一首全用最高音部弹奏的曲子，有几段很像着名音乐家的创作，但又有其差异，整体感觉明快又轻盈，就像蜻蜓点水。
曲子终了，他却不收手，像是哀悼的闭上眼，静默了数秒，才睁开了眼，起了身。
「张苇，你觉得怎麽样？」老师大力拍着手走来。
我没忘了刚才还在跟老师生闷气，但此时我也没故意不回答，只是……我能把我的感觉说出口吗？
邵青云的手指是飞舞了，整首曲子也流畅又自然，完全没出错，可是就是有种违和感，就像……一个强颜欢笑的人。
「没关系，有意见就要说出来，这样青云才会更进步啊。」老师鼓励的说。
我看向邵青云，他一点也不在乎我的看法，只是木然的望着窗户，那一个他方。
「他不适合弹这种曲子。」我老实说了。
「哦，怎麽说？」老师眼里闪着光采，对我的话感趣极了。
「邵青云……学长太苦情了，弹这类轻快的曲子很勉强，反而会让人觉得演奏者的水准不够。」我又偷偷的看着邵青云，当我在批评他时，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怎麽这样，我在说他的坏话，他却无动於衷？
「很好！听见你这样的回答，我大概就知道你的程度在哪了。」
「这样就可以？」
「当然，一个好的演奏者，除了技巧以外，更需要两样东西，一是能听见表面的耳力，二是能听得更深的心灵，而你虽然很久没碰钢琴了，但是基本功力都还在！」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我拥有的耳力，就像一般人，可是不然，是有朝着演奏者的最高境界前进的耳力，听起来很炫的话。这是不是也该归功於我三年里不间断的听张柳弹琴的缘故？
「你不以为然的样子还真像个孩子。」老师又不像老师的嘲笑我，他越过邵青云，坐在白色钢琴前，深吸了一口气。
「好，我弹一次，你们得注意听了。」
在老师弹奏之前，我趁机再瞄了邵青云一眼，又一样了，他没调头回来，不在乎、非常不在乎的样子。
我不怎麽高兴的调回头，正好捕捉到老师飞舞前的跳跃身姿，好优雅，就像天鹅起飞前从容地展翅，接着仰起头，大力的振翅腾空，翱翔在天际；当曲子来到中段时，天鹅有时与风竞速，有时和云一起漫游，既畅快又俏皮，好像时间没有尽头，疲累也不曾上身，天鹅就会这麽一直飞行下去，直到终了的旋转，後而落下，在一处清澈的湖面上，点，跳，跃，再沉下湖底，洗去了一身的灰尘，最後破水而出，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鹅。
「来来来，给个评语吧！」老师的声音突然把我拉回现实，眼前的天鹅，正用闪亮亮的眼眸望着我。
「……很好听。」我只能挤出这几个字了。
我知道老师很会弹钢琴，可没想到他会带给我如此丰富的想像，好像我也在那画面之中，且是我用照相机将天鹅的一切都拍摄下来的。
「青云呢？」老师像个讨赏的孩子，追着邵青云要糖果。
「我知道了。」邵青云只是回头，说了一句话。但我怀疑他刚才有没有认真听？
「很好。」
什麽？邵青云的评语如此怪异，老师却也欣然接受？
「张苇，你有意见？」老师瞧见我的神情，笑嘻嘻的问。
「没有，完全没有。」
「那你今天收获多吗？有觉得学习到了什麽吗？」
「我不知道，或许有那麽一点点吧……」
「那你想弹弹吗？你还记得曲调吧，要不要试试看？」老师几乎是用跳的让出了位子，他作了个请的姿势。
「我、我没办法！」我慌张的後退了一步，连邵青云都注意到我话里的颤抖。
老师笑了笑，安抚的说：「没关系，等你想弹的时候再弹。不过你今天开心吧，这堂额外的钢琴课让你的心情更好，对吧！」
我点头，但全然是想弥补老师刚才一闪而过的难过，其实我一点也感受不到快乐，反而是心头蒙上了一层更厚重的压迫感，我想只要我的爆米花病一天不痊癒，那些快乐就无法进驻我的心灵。
「太好了，那麽从今天开始，你就正式成为向老师钢琴教室的学生了！」
「这算是社团吗？」我问，邵青云一点也没有感染到老师的喜悦，托着腮，出神了。
「不算，这是我向学校申请的，特别把这间教室设计成钢琴教室，隔音良好，就算你在这里大吵大闹，外面也很难听得见。」
「我听见过……」琴声。
「哦，那最有可能的就是青云忘了关门了！所以你是因为听见青云的琴声，才慕音而来？」
我既不想点头，却也不想摇头，只好赶紧再抓住话题，「为什麽学校愿意给你……老师一间教室？」
「因为学校爱材啊。」
「什麽？」
老师朗朗大笑，他特地指着邵青云的背影，说：「青云的资质算是不错的，若是栽培有成，未来肯定发光发亮的！」
「要是你能克服你的心结，你也能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下意识的把最後一句话踢开，有些疑惑的盯着老师。
「老师你说学校爱材，又说这里是你的钢琴教室，难道邵……学长不用上课？」
「这个嘛……」老师一阵犹豫，「可能得等你愿意弹琴了，我才能告诉你。」
我错愕万分，没想到老师又拿同一套条件来引诱我！
「好罗，再来听听，老师全新自创的第一百首，琴歌！」
琴歌，情歌。老师闭上眼，弹奏起既高昂又壮丽的歌曲，那好像是在诉说一对男女，因为钢琴而相识相爱的故事……我不懂其中的哀怒喜乐，可是我听见了，一波波的共鸣在心头捣蛋着。
还有，连邵青云都转过头来，专注的听着。
「看见你们专注的样子，身为老师的我还真是快乐呀。」一曲终了，老师的手指仍留连於琴键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着。
「这曲子是老师作的？」我太小看老师了。
「当然！身为演奏者，不能总是演奏别人的音乐，人是有无限可能的，生活中的一切都能成为灵感，有事没事就写一首曲子，对我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那刚才学长弹的，也是？」
「你认为呢？从曲调也能得知作曲者的一些资讯，比如说当下的心情或是乐曲的目的。」
「目的？」我有些失笑，但这仅表现在心里，总感觉我是真的在上钢琴课了，老师一一讲解，我一一发问，老套的模式了。
「用我的例子来说明，刚才青云弹的那一首，就叫做『飞』，演奏的目的在於让听众感受到轻松自在的快感，就像飞翔一样，优美又轻盈。」老师觑了窗边的邵青云一眼，接着小声的说：「那一首曲子就是特地为他作的，可惜他即使弹得再熟练，仍到达不了我要求的境界，只能算不错。」
「那现在这一首『琴歌』呢？也是想要表达什麽？」
「你刚才没听见什麽？没想到什麽吗？」老师反问，他梳好的平头乱了，几撮浏海垂落在额际，增添了老师成熟男人的风味，我在同一瞬间了解，为什麽不论男女同学都喜欢缠着老师。
因为老师是一个很好看的人，梳平头时，就像温文的眼镜书生，可是当头发凌乱时，却像个音乐家，特别是那种弹钢琴时，忘我的随着音乐摆动身体的演奏家。
「张苇，你出神了哦。」老师轻点我额头，我心惊的後退好几步，没想到我竟也能看着老师的长相而神游去了。
「抱歉，你刚才说了什麽？」我尴尬的揉着额头，心头更讶异老师竟会有这样的举动。
此刻的老师十足十的文艺青年样，做出不属於老师的举动，好像也是适宜的？
「这种事还不用道歉。我一定还没对你说过钢琴教室的守则吧。」
我摇头，且立刻收回了手，一直摸着额头也挺奇怪的，搞到最後连老师都不自在，那就麻烦了。
「首先，绝对不能欺负钢琴；第二，学生之间要和睦相处；第三，上课时不须太矜持。就这三点，你有异议吗？」
「没有。」
「那好，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听完『琴歌』後，认为我想要表达的是什麽？」话题又回到音乐时，老师便雀跃的像只小鸟，吱吱喳喳个没完。
「一对男女相识相爱，然後分离。」我想曲终那又急又高昂的收尾，就是为男女的分离作了最好的诠释。
「完全正确！张苇，你其实可以的！」老师大大的夸耀，更对我束起了大姆指。
「其实我也只是猜想的而已……」我小声的解释。
「没有的事哟！你可得相信自己，你拥有的绝对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嗯。」我没否认他的话。
「唉呀呀，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想我们该下课了！」老师看着手表，飞快的站起身，对着我说：「张苇，再问你一次，今天快乐吗？」
「快乐。」我不想说谎。在爆米花病没发作前都算。
「我也是，老师觉得能教到你们俩个学生，还真是三生有幸呢！」老师咯咯笑着，一双大手豪迈的拍拍我的肩，半是鼓励半是要求的叮咛我：「别再退缩了哦，後头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我没——」
「走吧，走吧，接下来是青云的个人时间，我们就先走了。」老师催促着我，还替我拿了书包，站在门口处，喊着我的名字。
我将邵青云在窗边的身影牢牢的锁进眼里，确定即使回家後，他的身影依旧清晰。
「看来你对青云真的挺有兴趣的。」下楼时，老师也走在前方，我比他高了，而他头也不回的说。
「因为他像钢琴。」我老实的说。
「有趣的答案。」
「所以老师会告诉我有关他的事吗？为什麽现在才是他的个人时间？」
「青云的一切，你总有一天都会知道的，或许你也能帮他一点忙，也或许不能。总之，明天见，张苇。」
我们回到技艺大楼下，夕阳的余晖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天空一片灰蓝和地面人间初上的华灯。
「明天你也别想落跑，要是不敢一个人先到，就和老师一块走吧！」老师说完後，就向我挥手再见了，连我的回答都没听。
但下一瞬，他又走了回来，轻声的问：「天色也晚了，还是老师送你回去，免得家人担心？」
「我可以自己回去，谢谢老师。」
老师有些不放心的走了，他频频回头的身影消失在另一个大楼转角处。
回家的路上，我依旧是穿越了校园，走过还没施工完全的围墙，然後即将在看见家门口前，秋风又将邵青云的琴音，清楚的传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