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间矮仓房静静落在木屋之後,被树林的枝叶掩了一半,幽暗的仓房内飘着淡淡潮湿腐木、夹杂着郁雨与绿苔清味,灰白的光线透过矮仓房钉得粗劣的木板缝之间,筛落下来,将仓房之内的身影映得参差错落。
初星倚在仓房内的木墙边,一双淡淡的眸从木板的细缝间看出去,眸光落在仓房前面的木屋,里头传来细微声响混杂在雨声之中,隐隐约约传入她的耳中。
前几日,青石老人告诉她,当晚便要替江楚施药术,若状况良好,一两个时辰即可以转醒。初星只是默默地听着,心里知晓青石老人真正的意思。青石老人语毕,见初星不语,沉默半晌,复又说:
『後头有个矮仓房,有些简陋,若姑娘不嫌弃,便在那儿暂且待着吧。』
『嗯,我知道了。』初星淡淡应声,然语尾悬着未落,像是欲言又止,『……江楚,就拜托大夫了……』
『初星姑娘,』青石老人轻轻唤了声,温和的面上,浮现淡得若无的笑意,『姑娘尚在方好年华,来日必能再遇上珍你惜你、值得你托付一生之人。』
初星听着,苦涩无力地一勾嘴角。这样的铭心刻骨,不会再有了。即便再有谁走入自己的生命之中,她都无以回报了。她的心已经给了江楚,再收不回来。
初星轻扯嘴角,不再言语,便迳自走到了仓房待着,她靠坐在墙角,阖上双目歇息,连日奔波焦心以来,她终於累了,累得甫闭上眼就沉沉睡去,累得察觉不到深眠中的梦,梦里的江楚还记得她,还笑着同她说话,然而初星全都看不见。
直到天色转暗,穆桓送来饭菜的声响才将初星惊醒。她一点胃口也无,却仍是接过穆桓手中的托盘。穆桓支吾了一会,才告诉她青石老人施於江楚身上的药术相当成功,江楚已然转醒,伤口复原情况亦是极良好,一切甚是顺利。
果真是吉人天相。穆桓如是转述青石老人的话。
是啊,他本就是吉人天相的,只是不幸遇上了自己,才惹来诸多劫煞。
「嗯。」初星淡淡抬眸,瞥了穆桓一眼,随手将托盘放置到矮桌上去,心下却讶异於自己此时出乎意料的无感与冷静。
因为,那人虽然依旧温润如玉、疏淡若水,却已经不是那个曾与自己出生入死、性命相豁的江楚了,已经不是那个在寒风薄雪之中,牢牢握住自己手的江楚。
所以初星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好像回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穆桓又言,既知江楚无事,叶知秋也安下了一颗心,晚些他便要送她下山返回寿春堂,叶知秋知晓初星必是不欲人打扰,只托穆桓转告好生珍重。
江楚休养了几日,在青石老人的回春妙手之下,伤势好转神速,曾被大刀贯体的他,碎裂的脏腑已然痊癒了七成,教人惊叹。每日,穆桓都趁着送膳时将江楚的情况说与初星听,初星总是静静听着,无有太多反应。
因她的一颗心,早已沉至绝望的渊底,不图生,也不求死,只是绝望。
自始至终,初星不曾主动问起江楚,她最想知道的问题,问了只是徒然、只是伤心。
江楚,真的忘了她麽?真的一点一滴记不起她了麽?
可笑,怎可能?唯有忘了自己,他才有安宁静好的人生。这几日来的奔波与煎熬,不就是为了让他忘了自己麽?
直到昨日,穆桓告诉她,因江楚之伤势已然稳定,只余较深的皮肉未癒,他们已决定翌日离开岚皋,返回曲阳。初星的心口才狠狠地跳漏一拍。
她隔着仓房的木板,目光不曾稍移地盯着前方的矮木屋,不知道自己此时心口揪紧的感觉缘何而生。
仓房在木屋的斜後方,虽无法瞧见开门之处,但却能看见进出的人。
而她凝视的瞳眸,同雨日的天色一般暗淡冷清。
蓦忽间,一阵推开木门的咿呀声响穿过山间薄雨,击在初星耳鼓上,击得她心神一凛,如止水寒潭的眼眸中波澜瞬生。
她的目光牢牢瞅着木屋的入口处,深怕看漏了一眼。缓缓出现的银白色衣角首先飘入她的视线中,竟让她的眼眶酸涩不已。那白衣身影驻足了一会,并未完全现身,薄雨微微打湿了他的衣摆,直至何安跑了出来,撑了一把伞罩在男子顶上,仔细地护着他自屋内走出。
穆桓从旁扶着江楚走出木屋,也走入了初星的视线之中,那俊美飘逸如谪仙的侧颜轮廓烙印在初星眼底,倏见那睽违了几日的身影,初星心口颤动不已。
她终於又见到他了,只隔着几步泥泞,却已是再无法触及的遥远。
她看见江楚侧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如他一贯的模样,云淡风轻,像一曲江畔弦歌,悠悠扬扬。
他依旧是江楚,只是,不再是那个爱着自己的江楚;这个江楚的生命之中,没有初星。
呵……初星轻笑,泪水却轻轻滑过脸颊。
她隔着木板细缝瞥见穆桓不自在的目光不时往仓房的方向飘来,隐约有一丝忧心与无奈。
他是担心自己伤心麽?
她才不伤心呵,江楚现下活得好好的,她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得不得了呵……
似是察觉到穆桓神色有异,江楚转过头来,看向穆桓目光所投之处──
「楚──」穆桓一时紧张,赶紧唤回江楚的注意力。
「桓大哥?」
然只消那一瞬间,江楚澄澈悠淡的眸光一瞥,穿透山间薄雨、隔着木板便触及初星张望的眼神,清清冷冷地穿入她眼眸,落在心上,成一浅浅灰灰的光影。
登时像有一根针轻轻扎入初星心肉,疼得尖尖细细。
木板粗劣的钉缝极细小,初星不确定江楚是否真切看见自己了,只知那淡漠的眼神,淡漠得让她如此煎熬。那一个眼神,便是他留与自己最後的一丝触碰。
「楚,走路无碍麽?」穆桓打量着江楚的伤势,轻声问道。
「无碍,快些走吧,别耽搁了船班。」江楚淡淡说道,即使背对着,初星却能一分不差地想像这个男人此时面上的笑意,自在客栈遇上王侯的那一夜起,她便清楚记得了这个男人独特的、浅淡若水的笑意。
原来记得太清楚,也是一种痛苦。
初星一动也不敢动,目送着江楚在何安所撑的伞下,缓缓地走过有些泥泞的下山径路,披雨穿林。直至淡雅的身影隐没在山中烟岚尽处,木屋门前的空旷竟化成庞大的孤寂,沉甸甸地压落初星心头。
这回,他是真的离开她了。
而且後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