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卓来到父亲书房外头,经弟子通报之後入内。皇甫一鸣正举着一把剑仔细端详,道:「卓儿,你来看看这剑。」
皇甫卓上前接过剑细细审视,但见此剑剑锋白凛如电,寒若霜雪;剑身玄润如墨,稳若沉磐;剑脊凝黄如金,烁如流火;剑格似飞兽咬花,通体高贵稳敛又难掩刚锐剑意。他持剑向一旁的盆景刺去,剑尖在叶上轻颤不休,收了剑,不由赞了声:「好剑!」
「此剑如何好?」皇甫一鸣有意考他。
皇甫卓摸着那片薄叶,叶上竟让他发刻了一个「剑」字,他道:「此剑有两个巧处。它剑锋特别细锐,宛若秋水映光,比之寻常剑器更加凌厉肃杀,然而偏锋易折,铸剑之人显然不愿此剑太受注目,因此於雪银剑身上了一层黑玉镀护以掩其出色,欲令此剑杀中留情,隐中夺人,此为一巧。倘若此剑铸设到此为止,它的外观却是过於沉厚,剑不同於刀,应走灵动潇洒的格局,该铸师顺着剑脊复镀了一层流火镀纹,镀纹与剑格同色,配此剑格样式,便有焰走飞花的意象,此为第二巧。」
皇甫一鸣悦然大笑:「不愧是我皇甫一鸣的儿子,将此剑意喻说得几无错处。习剑者都该配有一柄专属之剑,与剑培养默契,以达人剑合一。此剑是为父特别请人为你所铸,花费了三年才大功告成,名为『费隐』,你可喜欢?」
皇甫卓大喜:「多谢父亲!」细抚着剑又道:「君子之道,费而隐。剑名取得极好,甚合此剑意象,不知铸者为谁,可是欧阳世伯?」
欧阳世伯,指的便是以铸兵闻名江湖、四大世家之一的折剑山庄欧阳英。四大世家彼此往来密切,同辈之间亦是交情匪浅,皇甫卓便与欧阳家小姐和夏侯家少主年岁相仿,他们一年之中总会因为世家之务碰上两、三次面,所以情谊颇称深厚。皇甫家精於剑法,折剑山庄铸兵以刀剑居多,他们亦收过欧阳家的赠剑,因此皇甫卓才会马上联想到折剑山庄。
皇甫一鸣听他提及欧阳英,却是面色一沉,冷哼道:「欧阳家虽然声名噪盛居四大世家之首,却也不是非他们不能出奇兵。说到欧阳家,你似乎每年都会送些玉石给欧阳家小姐,是吗?」
皇甫卓点头道:「是,还有夏侯家少主。孩儿与他们自小认识,每年他们生辰我都会送些不错的玉石玩物给他们,聊表情谊。」
「夏侯家那小子倒也罢了,但你应该知道男女间赠玉代表何种意思才是。」皇甫一鸣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可是锺情於欧阳小姐?」
皇甫卓先是一怔,尔後坦然笑道:「父亲误会了,孩儿待欧阳小姐如友,所以才会与夏侯少主一视同仁,孩儿对欧阳小姐并无绮想。」
皇甫一鸣看他确实不是说谎,便放下心,口中说道:「为父本打算如果你真对欧阳小姐有这层心思,便要派人前去说亲,四大世家之间缔结姻缘,在武林之中亦是美谈一桩,既然你并非此意,那便作罢。」心中却想,他要真中意欧阳家小姐,对自己倒不知是好是坏。
停了一停,又微笑道:「对了,为父一个月前去明州办事时顺道拜访了夏侯家,夏侯家那小子正叨念着你,又说入了秋,好几年没见开封城的丹枫,很是想念,为父当时便口头邀他趁秋意尚浓时来开封作客,你们年轻人也好聚聚。」
皇甫卓知道父亲对夏侯家那个身为世家少主却不会武功的夏侯瑾轩颇有轻视之意,很是意外父亲竟会邀他前来开封,但意外归意外,心里还是高兴的,一想起那个整天看些不知所云的书、又爱鬼神精怪之说的夏侯少主便觉莞尔,於是笑道:「那麽就由孩儿修封邀请信,请他来开封赏枫吧。」
皇甫一鸣点头道:「嗯,由你来邀请更好,夏侯小子才不会觉得弯扭。对了,当时夏侯府中正巧来了北方的亲戚,据说他们家族有事相商,要盘桓数月,当中有个年纪与夏侯小子相仿的姑娘,说是他堂妹,一直黏在夏侯小子身边,为父基於礼数亦邀请了那位姑娘,此时他们应该还在夏侯府中尚未北归,你修书时记得请那姑娘一同前来,以免失礼。」
「孩儿知道了。」皇甫卓等了一会儿,见父亲似乎没有其他交待了,心中挂念初临,想着大夫多半快要抵达山庄,便道:「若父亲没有其他要事,孩儿就先告退了。」正待退出书房,皇甫一鸣唤住他:「等等,为父有事要问你。」
他停步。「父亲请说。」
「听说,你刚才在夏姑娘房里歇睡了?」
皇甫卓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怔了怔回道:「初临身子不爽,孩儿前去探望,不想却在卧榻上睡着了,但并未久歇。」
「和尚吃了一口肉,和吃了一碗肉有何分别?」皇甫一鸣肃容道:「以前你们还小,不觉男女之防,为父也未多说什麽,而今你既长成,夏姑娘亦过及笈之龄,都已是男婚女嫁的敏感年纪,在姑娘房里睡歇成何体统?你关心夏姑娘并无不可,但总该有所顾忌,莫要落人口舌,对你对她都没有好处。」
皇甫卓早已略有耳闻门中关於他俩的臆猜,此时俊脸微微一红,略一沉吟,索性坦白道:「君子行得正,坐得端,何畏他人流言?既然父亲有此顾虑,孩儿想,不如──」
皇甫一鸣打断他,大声道:「你不畏流言,可知夏姑娘在不在意?你虽视她如亲生手足,但就算你行止坦荡,却难保他人不会误解。」
「我对初临不是──」
「我知道你对夏姑娘并不关男女风月,因此才更该审慎拿捏,别让你们之间的兄妹之情遭人误会。她虽自幼来到我皇甫家为客,但终有一日要离开这里,与人为妻,你莫要损了她的清白名声,却要教她以後如何自处?」皇甫卓急得张口欲言,皇甫一鸣拂然道:「你既身为皇甫少主,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甫世家,更该谨言慎行,不可有所偏差,否则如何面对武林中的评论,又如何为门中弟子树立榜样?」
皇甫卓向来重视自己的少主身份,原本脱口欲出的话在听到最後那几句时硬生生忍住,无可反驳,紧眉捏拳只是不语。
「为父这一番话你可听见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听见了。」
皇甫一鸣满意点头,「你能想明白就好。我这儿有一椿门务需前往洛阳处理,你代为父跑这一趟吧,明日就出发。」
皇甫卓知他真正用意乃是要自己冷却心思,可既然是皇甫家门务,身为当家少主,那便没有推诿的道理,顺从道:「是。」虽不愿忤逆父亲,但也明白初临之事应当言明,遂又尝试开口:「父亲,初临的事,孩儿其实──」
皇甫一鸣挥手打断他,「为父还有几项紧急门务尚待处理,有事以後再说,你且退下吧。」
皇甫卓心中一叹,心想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向父亲说明自己真正心意,只得无奈告退。皇甫一鸣看着他出去,暗自忖思:他若中意夏初临,可是比中意欧阳家姑娘还要棘手!
*
却说初临和青鸾远远地便见到皇甫卓走入皇甫一鸣书房,两人来到近处,守门的成思说道:「请夏姑娘在此相候,门主与少主谈罢便会见姑娘。」
初临点头:「我理会得。」在一旁石长凳上落坐。秋色正好,城内外的枫树已逐渐由黄转红,初临眺望门里门外的枫树,想起丹枫谷,自八年前来开封那日经过之後,她就没机会再去,不禁缅怀起那一眼难忘的美景。
秋风徐徐,已然夹带寒意,她坐的地方正好是风口,衣袜秀发让风拂飞不止,凉冷觅缝钻进她衣中,将她唇上绯色逼得有些淡了,青鸾关心道:「咱们换个位置吧,姑娘身子不健,坐这儿怕会染上风寒,你才刚好呢。」
但是换了位置枫树便会被檐墙遮挡住,门主书房外就现在这个方位最适观枫,初临於是道:「再一会儿就好。」拈了一片落在身旁的枫叶细看,情思缭绕,不自禁漾起甜笑。青鸾也不知为何她这般爱枫,拗不过她,叹着气将她披风拉紧一些,并站到她身旁,多少替她挡挡风。
她们这时和书房只有一廊之隔,隐约听得见里头的谈话声音,但只能闻其声,不能辨其内容。待了片刻,里面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就听见皇甫一鸣大声训斥:手足、误会、不关男女风月、兄妹之情……
字字猛如恶水,初临乍听在耳,冲击在心,一下重过一下,每一下好像都令她褪去了一层肤肉,凉意从头淋到脚,一阵冷似一阵。
原来是她痴心妄想、自作多情吗?卓哥哥对她,难道只是兄妹之情?她、她一直以为……
「姑娘……」青鸾紧张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初临恍惚地抬起惨白的小脸看向她,青鸾一阵心惊,知她受到打击,须得引开她心思才好,正想藉故带她远离书房,却听房门咿呀一声打开,皇甫卓凝面走了出来,见到两人时一愣,问道:「初临,你怎麽在这里?」
看见他听见他,初临但觉心中空洞,不知做何反应,滞然片刻才低声道:「门主有事唤我来。」
皇甫卓不知她听见父亲说的话,未察觉她神色有异,只注意到她衣发飘飞,秋瑟中更显弱不禁风,忍不住又蹙眉叨念:「还说自己会照顾自己,不让我操心,应承我的话都抛到脑後了?竟然立在这儿吹风!」将她扶到屋墙掩风处,嘴上不悦,举止仍不忘轻柔。
初临垂首没任何表示,皇甫卓又问:「大夫到了没?」她摇头,这时书房候门弟子传话道:「夏姑娘,门主请您进去。」皇甫卓看了书房一眼,道:「你先进去,我再派人去催大夫。和父亲说完话就快些回来,别在外头逗留,免得又染了风寒,我在你房中等着。」
这一番关切话语听在初临耳中竟不知是苦是甜,她神色复杂,也没说什麽,转身进屋,待房门掩上後,皇甫卓才举步离去。
皇甫一鸣正在阅读书信,听见初临走进来的声音亦不抬眼,只道:「夏姑娘,坐。」
初临依言就坐,青鸾先行退出,在门外等候。安静的气氛中隐约笼罩着一股沉重,令她坐立难安。她一直是畏惧皇甫一鸣的,年幼时只觉得他浑身正气,威严不可逼视,待年纪渐长,智识渐开,却愈发觉得他难以理解,不可亲近──那是一种只能意会却难以言说的感受,她和他始终隔阂疏离,与其说他待她如客,不如说他视她如囚,尽管他一向礼数周到,却令她感觉他谦和得似是别有目的……
不对,她不该这麽想的。她是他买来的养剑人,他的目的,本就是要她为皇甫家养剑啊,她也答应了的,怎能因为皇甫卓待自己好,而忘了自己的身份?就算她忘记,她和皇甫家之间的那道界线依然存在,不曾褪消。
两厢无语,皇甫一鸣批阅了几张信札之後才将笔放下,抬起炯炯目光看向她,开口:「听卓儿说,你身子似有不适?」
初临看了他一眼,随即调离视线,不敢迎视他逼人的目光,勉强清声答道:「回门主,也就是些小咳小恙,算不上什麽伤痛大病。」
皇甫一鸣沉吟片刻,道:「你这些病恙似乎是这几年才逐渐有的?」记忆中她以前是个看来很是健康活泼的女孩,虽然娇小秀气,却难联想到她现今会是这般难禁风雪的嬴弱模样。
初临讶异他的细心,平时门务繁忙,两人少有接触,他却也注意到这微末枝节。她点头道:「是的。」
皇甫一鸣闻言皱起眉,看向他处不语。初临也没敢说话,趁他目光不在自己身上时才敢偷眼觑他,这一看忽地发现他和皇甫卓皱眉的样子极像,都是两道剑眉紧拢,十分严肃的样子,真不愧是父子。只是皇甫卓少不识愁,虽然担心她时老爱紧眉,但远不如他父亲那样因长年的深思熟虑而在眉间刻下了再难抹消的痕迹。
皇甫一鸣开了口,眉头仍然紧锁:「夏姑娘若是身子不适,尽管请大夫相看,你是我皇甫家的贵客,你身子的健好亦是我们不可忽略之责,倘若真有病症,皇甫家掷却千金也是要医好你的。」
初临感觉得出他这几句话中的真心诚意,并非客套之词,连忙起身一福,道:「多谢门主关心。」
「夏姑娘既然身体不爽,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我这便请大夫前来为你诊视。」
初临小嘴张了又合,怕说了引他不悦,但还是觉得坦白为上,战战兢兢道:「卓哥哥他……他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
皇甫一鸣目光一冷,心忖难怪他刚才急着离开,淡淡道:「那便好,夏姑娘先去让大夫瞧瞧吧。」
初临一福退下,皇甫一鸣待她离去之後,苦恼地低叹口气。看来,那位长老提醒的养剑人可能出现的情况当真发生了,他心中难无愧咎,可一思及皇甫卓和皇甫世家,他只能狠下心肠。
想到儿子,他又是一喟。身为父亲,他对皇甫卓严格以教,却也丝毫不减天伦关爱,他如何不明白儿子的心思?夏初临眉目如画、清恬可人,和俊美冷傲、修长挺拔的卓儿倒是一对璧人,可惜一个是世家之後,一个出身低微。
更可惜,她是他找来的养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