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尽处,长离未离】
(十七)流年转
日月更迭,岁月如河,倏忽又是七年。许多人的命运在这七年间踏上了自己做梦也未曾预料到的路子,许多事在这七年间朝向众所忧虑的方向发展,有些年少情谊在这七年间由彼此信任到形同陌路,最终反目。风云既起,浮沉於天下武林的江湖中人无可躲避,只能携手面对烽火欲来的紧迫局势。
然而再动荡不安的天下乱世,总会有无数个微小地不引波涛袭卷、在风雨飘摇中遗世而立的角落,护守着一隅宁静平和,对皇甫卓来说,夏初临在的地方就是那个角落。
二十四岁的皇甫卓仍是一把凛然利剑,却是锋芒半掩,眉眼间已摆脱年少时的峻漠冷傲,眼神更加稳敛,言行更加严谨,此时即便有人错口称他为「门主」而非「少主」,他也担得起这一门重担。
卯时是皇甫卓固定晨起练武的时辰,自习武以来十数年如一日,不曾怠惰间断。初夏的这个时辰天色已蒙蒙发白,待他洒身整装,又例行护养配剑之後,也差不多到了初临起身的时候了。他出房门,往右转过一个门洞,来到邻房。
自初临失明之後,为了就近照顾她,早在七年前就让她迁出别院,搬进内院与他相邻的房间──皇甫一鸣不准许他们公开婚约之事,那麽让初临由别院转自内院,两房紧邻,就是皇甫卓对两人关系昭而不宣的做法。庄内背後的猜测好奇从不停歇,不论从刻意帮衬掩饰的青鸾口中,或是自己都不能断言的刘言那儿,都未得到过肯定的证实。流言漫天飞舞,心照不宣者泰然处之,过耳轻哂。
皇甫卓正要扣门,门倒自己开了,青鸾正要将初临梳洗过後的水倒进花圃,两人打了照面,青鸾安静地吓了一跳,皇甫卓稳住她手上脸盆,两人都未发出声响。他向里望了一眼,看见初临正披垂着一头鸦发,坐在妆台前等候青鸾回来替她梳整。他向青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指了指院内石桌,青鸾意会,含笑走了出去,将门扉轻轻掩上。
皇甫卓轻手轻脚走近,初临端坐在镜前低嗓轻哼,盈耳泠泠婉转;铜镜映着她褪去稚气而更显清秀的姣好容颜,那双眼眸依然秀美,只是黯淡失焦。初临好似未察觉进到房里的人已经换了一个,皇甫卓也没有出声,悄然来到她身後,拿过妆台上烫着枫叶绘样的木梳,执起一绺软滑青丝轻梳。
以往皇甫卓不知道,单是梳理心爱之人的头发,便能让心湖阵阵发热,油然生出一股亲密之情,待他尝到这般滋味之後,便是戒也舍不得戒了。莫怪常言道「结发同心」,为伴侣梳发就能情动难抑,结发後又怎会变心呢?
齿梳轻柔地滑在涓涓秀发上,要是遇到了缠结,他便小心地捏着那一团纠结细心拆解,就怕扯疼初临。梳着梳着,他一丝不苟的性子又上来了,那一头千丝万缕几乎没有一根在他指下错漏。
良久,初临终於忍不住开口:「卓哥哥,你梳很久了。」
皇甫卓一惊,停了下来,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只懂梳,不懂整理,还是让青鸾进来接手吧。」
「不要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她语带笑意,铜镜上的眉眼弯弯,一室逢夏的暖意。
皇甫卓唇畔亦染渡上她的愉悦,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问:「我露出了什麽马脚,这麽快便知道是我?」
「你和青鸾姐姐步伐声音不同,梳头的方式亦各有异,很容易便知道是谁啊。」初临笑道:「不过,我是先闻到你来的。」
「呃,难道我是臭的?」说着忍不住举起袖子凑近鼻子闻了闻。他明明已经洒过身了啊。
初临噗哧笑道:「卓哥哥身上有一股属於你的味道,所以你一进到房里我就闻到了。」
但凡失去一感之人,其他感官定会加倍灵敏,以补缺失;失去视觉之人听觉和嗅觉通常会更加敏锐,初临便是如此,加上她本就心性纤敏,以前便会注意到旁人不曾留意的细节,失明之後感受更是多了。
皇甫卓赞叹她的细心,又奇道:「我的味道?怎麽我自己没闻到?」
「自己是闻不出自己味道的,我也闻不出来自己是香是臭呢。」她嘻地一笑:「我看我多半也是臭的,因为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卓哥哥来到我房里,咱俩一块臭哄哄,你才会闻不到自己呢!」
皇甫卓失笑道:「好好一句孔圣人的话让你胡乱挪用,夫子知道了定要伤心。」
「卓哥哥若不去告密,夫子哪里会知道?」
皇甫卓莞尔摇头。他心却想,她这儿才是芝兰之室,一入此间便满满的初临幽香,好似她盈绕在他身旁,无孔不入;待久便惯了,不觉异香,却是钻入他心底了。
外头传来扣门声,青鸾在外边笑道:「早膳已经备好了,都快冷了呢。」皇甫卓於是放下木梳,笑道:「我都忘了已经让青鸾去准备早膳了,让她进来替你整理头发吧。」
「那倒不用,简单的我自己来即可。」
说着素手在发间挽弄,十分熟稔流利,每个动作都是女子特有的妩媚。此时初临曲手向後微微高抬,薄而轻的衣袖因而滑下她光润的肌肤,露出两截净致藕臂,皇甫卓顿时神为之夺,但觉再无任何画面能美得过此情此景,竟是无法移开目光。初临未觉,一手按着发,一手往妆台上摸,皇甫卓醒觉过来,忙道:「你要什麽,我拿给你。」
「不要紧,我都记着位置呢。」
这话并不假。她在这间内院闺房起居了七年光阴,和别院那间客房同样久,都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虽然甫搬进来时样样陌生,但她让青鸾将屋内陈设摆饰等一应细节讲与她知,她听在耳里,描绘在心,靠着不断接触磕碰深辨强记,房内所有事物的方位早已烂熟於心,只要不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更动位置,她在这间闺房内行走便不需要人服侍,就连妆台上有何物事、置於何处、多长距离、每只屉柜木盒里有何东西、顺序如何,她也不会弄错──她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照顾自己,她要用仅剩的自理能力,减轻卓哥哥对她的操心。
皇甫卓却伸手按住她摸索的小手,温言道:「我明白你对这里一切嫺熟,但我更希望你明白,当我在你身边之时,你能够仰赖我,而不是让我对你冷眼旁观。」
初临心弦一动,暖笑道:「我明白了,那就请卓哥哥自那檀木盒内挑一段丝带给我。」
皇甫卓微微一笑:「对我说话也不用这般客气。」依言打开木盒,里头整整齐齐排着各色系发丝带,他打量初临,她今日穿了青襦白裙,便择了同色的青丝段给她。初临握着丝带在发上几匝几绕,系了个结,四下抚了抚,转向皇甫卓问道:「可还齐整着?」
皇甫卓认真地端详一遍,看了看方才那烫花木梳,齿梳宽而厚,不适细部梳整,於是转而从妆盒里挑出一柄镂花细齿玉栉,将略微浮乱的一处抹平,才道:「嗯,这便好了。」
初临嫣然一笑,拿过放在一角的宽长丝巾覆上眼睛,在头上绕两绕,将眼睛遮了起来。每回看到这条绣着简单纹样的丝巾,总教皇甫卓心中一痛。他一直到初临第一次以此巾掩住黯淡无光的双目时,才恍然醒悟她在很早之前便在为即将到来的失明做准备。只要一出此房,她便会遮起双眼,她说这是因为她往昔在村里见过目盲之人,当时年幼不懂事,觉得失焦的眼睛似看非看、似凝望实则迷茫的样子说不出的诡异可怕,待她自己面临此番境地,更是不愿吓着旁人,因此不令双目见人。
皇甫卓让初临搭着自己手臂走出房门,他细心地提醒她步下台阶,扶她坐到石桌前。初夏气候正好,日头未毒,花间树下乘凉纳荫,自然比窝在房中要清舒怡人得多;也只有步入时夏,初临才勉强可着轻薄的夏衣,而不须另罩御寒裘披,但她的夏衫还是比旁人要多一件内里。
早膳是素淡的稠汁米粥,佐以五样腌鲜精致配菜,一样豆泥甜包,一样时鲜果子。平时用膳若皇甫卓不得空相陪,初临便会让青鸾去了主仆规矩陪着她一起吃,青鸾会将菜色一样样告诉她,然後夹菜到她碗中便於她食用;而皇甫卓在的时候,就不用青鸾在旁张罗了。
初临自是欢喜皇甫卓相陪的,不过她也会偷偷向青鸾抱怨他老是不声不响地在她碗里夹进超出她食量太多的菜,望她没察觉而吃下。头几次初临还以为自己胃口小了,怎地相同的份量却撑得难受,後来发现中了皇甫卓的算计,她遂见招拆招,不再老老实实将碗中食物尽数入肚,只要略觉饱意,便将自己的碗搁到皇甫卓前方,巧笑倩兮地对着他,一副「汝之计谋已为吾所拆穿」的了然模样;皇甫卓见骗她不得,只好半逼半哄地劝她多吃。都几年了,她的食量一点长进也没有,身子也未有起色,却是更糟,好几次都因身体衰弱而突然昏厥,只骇得他魂飞魄散,怕她就此不再张开双眼,害怕从此失去她,总要等到她幽幽醒转,安慰地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轻唤一声卓哥哥,他才觉得自己也跟着活转了回来……
这颗悬在半空的心,在她身体完全康复之前,是不会落地的了。
众人担心初临的身子,她自己却是一派泰然。皇甫卓知道初临和剑灵之间灵犀相通,她身子因净化戾气而折损,双目为戾气所侵而失明,剑灵一直从中相助。七年前那一次怨灵群乱之後,剑灵之力已可抗抵余下怨灵,在净化戾气一事上起了屏阻的作用;初临精气有他相护,虽暂时无法好转,但能固守心脉,延缓衰坏之速,不至为了养剑而走向殒亡,若非如此,她可能无法熬到现在……
思及此,不禁惴惴难安,转头问等候在不远处的青鸾:「姑娘的药可煎了?」
「回少主,正煎着,等散步回来就能喝了。」
皇甫卓点点头。每日药理仍是不容间断,大夫依旧定时来诊──还是那个洛大夫,皇甫卓本对他怀有敌意,但自从和初临互通心曲之後,心境反而开阔起来,大方接受了洛大夫再度自请为初临医诊的要求。
情比金坚,自然毋须多疑自扰。
洛大夫虽然收回了对初临的爱慕之情,於公依然将她视为重要病患,不失医心,亦在几年前娶了亲,顶下了城内药馆百草堂营生,皇甫卓还送了贺祝匾额过去。这两个男人对初临身体调理一事上颇有共识,比如苦口良药易见效;初临一直乖巧服药,即便偶尔对苦药的难以下咽略有微词,也抵不过两个男人的异口同声。
早膳用毕,青鸾和小丫鬟上来收拾,皇甫卓向初临道:「咱们庄里走走吧。」
「好。」
梳发、共膳、散步,这些是只要皇甫卓没有出外便每日必行之事,两人并未刻意相约,可都心照不宣,又欢喜期待。
初临能可自行活动的范畴仅限闺房之内,只要出了房门进到宽阔的庭院,便需有人侍伴,可就算身边陪伴行走的是情同姐妹的青鸾,都不如身边是皇甫卓来得令她无所惧怕。只要是他,她每一步都像失明前一样安然没有顾忌,毋须担心自己会摔跌磕碰,因她知道,他早已为她留意了诸多细节,她可以全然将自己的安危交托在他手上。
皇甫卓这时才看清楚她今日穿着,是雪白做底的琥珀色滚边单衫,外搭青碧上襦,半臂雪袖,下身是外缥内白二重绮裙,青葱底的青碧色束腰,腰间两股藏青饰带系以金玉,各垂於身子两侧,微风来去之间衣带飘逸,十分好看。初临这一身的翠嫩清新,宛如前来报音的夏仙子,翩翩不染纤尘,拂尽春困疲怠。
「你这身衣裳是新裁的吧,没见你穿过,极是合称这时节,是青鸾给你挑的?」
初临摇头道:「青鸾姐姐向我描述了几套新裁好的衣裳样式,我听着觉得这件青碧襦裙样子和颜色都挺好的,正适这初夏时候,於是挑了穿。」说着空着的手轻轻拍拂裙裳,秀脸腼腆。「卓哥哥可还觉得好看?」纵是目不能视,女为己悦者容的心态仍是未变。
「嗯,很好看。」他微笑,想起外头荷花池里的荷花已结起了泛青花苞,穿着这身衣裳的初临就像那些含苞待放的花蕾,含蓄中难掩净秀,令人甘愿耐心守候,守候那花苞一旦盛绽的美丽灼灿。心里诸多悸动,出口却只化作一句:「荷夏初临,这身衣裳这个时节,可不正合衬你?」
初临螓首低垂,娇羞浅笑宛如未尽的春意。
两人过了门洞,经过皇甫卓房门口,往外分为两端各可通往正厅的岔道,左首经庭园和荷花池到正厅,右首连着後院,可先抵达正厅,再过去则是别院。皇甫卓带着初临自右而行,选这条路径是因为中途会经过一线李树夹荫,夏季走此道较为舒爽。
原先这个夹道种植的是蓬草,七年前夏侯瑾轩来此作客,回明州後不久便令家中商船落点开封时顺道捎了一株白李过来,附上一封给皇甫卓的信,信中言道他虽无缘得见初临华颜,但瞥其姿影,洁若霜雪,清致如花,既不争艳於桃,亦不傲冷如梅,更不使娇似杏,反而令他想起了素有「二月雪」之称的李花,清而不艳,秀而不扬,因此兴致高昂地去寻了株相品不俗的白李寄来,聊表对佳人的一番推崇。
皇甫卓本来对夏侯瑾轩此等心想而意至的举动大为摇头,如此风花雪月,不如多费点心思在正经家业上才是真。那时初临已经搬至内院,便将这株白李种在她房外院落,过了一个冬天,初春来到,李花枝头满开,当真便如树间堆雪,洁而不寒。初临虽不能见物,但她立於树下浅嗅其芳,人与花相融相映的美好姿影深深触动了皇甫卓心神,於是他亲自去寻了十来株同种李树,连同这株夏侯瑾轩送来的一并落根於夹道两旁,往後此处便成了仁义山庄二月时节最美的地方,行经此道便香雪满襟,难舍其景。
此时夏初,香雪早已凋融,取而代之的是累累结实,荫盖凉舒,初临吸了口气,微笑道:「李子香味飘溢出来了,可不知熟了没有?」
皇甫卓抬头略一端详,道:「我看尚未。」伸手摘了一颗果实,在鼻下嗅了嗅,初临道:「我尝尝。」他便将李子凑到她小嘴前,她轻轻一咬,皇甫卓问:「如何?」
初临嗯了一声,不予置评,道:「卓哥哥也尝看看吧?」
皇甫卓不疑有他,一口咬落,紧跟着眉鼻皱起,竟是酸涩难咽,当即吐出口来,就看见初临一脸难忍的笑意,恍然道:「好啊,你是故意骗我吃这酸李子的。」
初临笑道:「我没说它是甜的,何来骗人之说?」
「你啊!」皇甫卓莞尔道:「也亏得这般滋味你能面不改色,哪来的这种功力?」
「卓哥哥若像我一样每日都喝苦兮兮的汤药,不出一个月定也能功力大进。」初临嘻嘻一笑,跟着皱了皱鼻:「不过这李子当真酸得紧,我忍得可辛苦了!」
「可没人让你忍啊。」皇甫卓笑道:「再过一阵子,这些李子便能摘来酿酒了,届时……」笑声忽敛。
届时,可要寄上一坛去给夏侯世伯。
自从五年前夏侯瑾轩偕同暮菖兰等人出海寻仙草至此音讯全无以後,只要见到这些李树,皇甫卓便忍不住想起夏侯瑾轩。再如何不愿接受他已葬身海底的事实,亦无法心怀他还活在世上的渺茫希望。每一年他都命人将李子酿酒窖藏,并不忘捎上一坛去明州夏侯世家。他失摰友,夏侯府两位长辈痛失儿侄,他仅能以自己的方法,代替友人敬孝关心他的父叔。
初临听他语声忽断,已知其想,轻轻道:「卓哥哥可是想起了夏侯少主?」
皇甫卓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个夏侯少主,初临和他至今始终未得照面,但她知道他是皇甫卓最要好的知交,她亦间接地受他不少照拂,卓哥哥好友生死不明,生还渺茫,她如何不能感其忧痛?搭在皇甫卓掌上的小手轻轻一握,说道:「夏侯少主他们说不定遇上了海上仙岛,他那喜好神怪仙说的性情,多半因为仙岛上有什麽奇闻异事而流连忘返,不知归期了。」
皇甫卓知道她在安慰他,顺着她的话淡笑道:「他若真是贪游忘事,回来以後定要被夏侯世伯禁足个一年半载了。」
「卓哥哥要是瞧不过去,寻个理由邀他来开封作客不就能替他解套了?」她笑。
「哼,他活该被禁,正好藉此学习家业。」
不过是为了不显伤感才顺口而说的玩笑,初临说得认真,皇甫卓竟也觉得不无可能,然而他终究不是个寄望缥缈之人,念头一过,也就放下了。
过了夹道李荫,徐徐来到别院,那张枫下秋千因风轻轻摆荡,皇甫卓扶初临在上头坐下,自己在一旁石凳上落坐。
初临在这独立院落起居了七载,房内一应重要物事都搬挪到内院去了,院子里的秋千却留在原地,每日散步都一定会回来这里坐上一坐。她足尖浅蹬,愉悦地轻轻荡着,皇甫卓看她怡然自得,不禁再一次相问:「真的不将秋千移至内院吗?」
初临微微噘起嘴,道:「若移到内院了,往後我哪里还有藉口散步来这里?」
「你想去哪儿我都会陪你去,何需理由藉口?」
初临脆声一笑,摇头道:「卓哥哥明知我在说笑,却还是这麽认真。」停了停,道:「物有所适之所,这秋千一开始便搭在这儿,早已不是单独的一件物事了,而是和这棵枫树、这个院落,和卓哥哥搭造给我的心意融为一体,成了我的记忆之一,若仅将秋千移走,离开的、留下的,岂不各自凄凉?」
皇甫卓咀嚼这番似浅实深的话,初临又道:「况且将秋千留在这儿也挺好,以後若是有客人来了,留住在这间客房,说不定也会喜欢这秋千,我又何必独占?」
他点头微笑,「嗯,你开心便好。」
绿枫底下,初临面带满足笑意,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皇甫卓在一旁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两人就算不说话,亦是宽心自在。
别院那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後又是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接着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有个人正往这里走来,又来了一人赶紧追上前者,两人低声商谈着什麽。皇甫卓於是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两人出现在门洞处,却是刘言和另一名神色惶恐弟子,刘言垂首抱拳道:「回少主,是陈明有事要报,我已让他晚些再说。打扰少主了,我们这就退下。」
陈明是新进不过两年的弟子,刚成为刘言底下师弟,由他带着学习处理门中事务,对庄内该注意的事项尚未全然熟稔;他正由修武处听来一件消息,修武要他转告刘言,请刘言告知皇甫卓,陈明一时找不到人,正巧看见皇甫卓和初临在别院,便未多思,想着不如直接呈禀少主便了,也省得多一趟传话。刘言修武等人在门中资历较深,懂得察言观色,俱知道该回避卓初两人相处时刻,陈明并不知其中机巧,却是刘言及时赶来,拦下他一阵低斥。
皇甫卓虽不喜和初临在一起时被人打扰,但他深知自己既为少主,诸事不得随心所欲,因此并未着恼,面色平和地道:「无妨,既然来了就说吧。」引着两人离开门洞,去到别院另一头。
刘言道:「禀少主,是关於净天教的事。南方有报来传,净天教和莫家堡的人发生了冲突,这次却未有善了,竟致死伤,莫家堡三伤一死,这消息使武林大为震动。」
皇甫卓身子一震,道:「竟然发生了死伤之事?消息确实无误吗?」
「是,驻在外头的弟子已经确认过了,确有此事,南方因此沸沸扬扬,莫家堡的人忿恨难平,誓言复仇。」
皇甫卓剑眉紧紧拢起,「终於还是……还有什麽消息吗?」
「暂时没有了。」
「嗯,你们先下去吧。」
刘陈二人退下,皇甫卓回到秋千处,初临不能见物,感受因此格外敏锐,察觉到他情绪与方才有异,遂问道:「出什麽事了?」
皇甫卓重重叹了口气,道:「南方有门派和净天教党羽起了冲突,却不如以往那样无事平息,已然发生了伤亡之事。」
「啊,竟然……」初临感其所感,亦染上忧色。
五年前皇甫一鸣为了要将欧阳英拉下武林盟主之位,用尽心计,揭发欧阳英得力弟子姜承身负蚩尤血脉的实情,往後机关算尽,终於将姜承逼上人界遗魔盘踞的覆天顶,自改名字为姜世离,成了魔教净天教之主。养在深闺之中的初临对外界变化并无所悉,一切都来自皇甫卓之口,他和姜承昔日交情匪浅,和夏侯瑾轩一同致力为姜承洗刷冤屈,无奈皇甫卓的正直影响不了其父竞逐武林盟主的权欲,还因坦护姜承而被皇甫一鸣禁足庄内,不允许他插手姜承之事,皇甫卓心中抑郁,自都向知心红颜倾吐。
初临不懂江湖中事,倾听居多,她知道皇甫卓对姜承成为净天教教主一事耿耿於怀,百般不愿相信,然而事实在前,如何能够不信。他素来正义刚直,对害人妖魔痛深恶绝,却料不到曾经一同生死扶持的兄弟竟是魔物,直教他难以接受;最终,他对妖魔的成见还是因而略有宽松了。
「……姜世离入魔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只为护守同族在武林中争取一席安身之地,若他能带领魔人安份守己,和人类互不侵扰,那麽武林如何不能容纳异己?」皇甫卓紧眉摇头,「可近年来净天教已不如初建立之时低调安份,中原各地不时有武林中人和净天教徒发生冲突的消息传来,而今甚至造成死伤……中原武林当初对姜世离落井下石,逼他成魔,几笔血债他定不曾或忘。有人说,姜世离初时之所以偃旗息鼓,乃是为将养兵息,等待时机成熟,要向武林报复当年仇怨;而今局势显然已成,净天教动作频频,令人不得不诸多留意。」
仰面望天,心念触动,想起五年前他与夏侯瑾轩和姜承还曾与其他友人结伴远赴楼兰,见识奇景怪事、恶鬼神龙,如今时光变迁,往事依然历历如数,夏侯瑾轩却已失踪不知音讯,姜世离与人类友人理念背道而驰,终难再有把酒言欢之时,他不禁喟叹:「事态至此,恐怕将一发不可收拾;昔日之友,终於免不了要兵戈相向了吗?」
初临听出他心中无奈,心疼却无能为力。她轻唤他一声,朝他伸出双手,皇甫卓明白其意,将身子挪近,初临触及他脸庞,捧住了寻到他眉间,柔指轻按。皇甫卓闭上眼感受她的安慰与温柔,低声道:「是我不好,让你听了这些话。你只要在我皇甫家的保謢下安心过日子即可,外头的武林纷扰本不该由你忧心。」
「卓哥哥别这麽说,我喜欢你说给我听,烦恼只要说出来,心里就会舒服些,也总会有解决的时候。」初临轻叹道:「只可惜这些事我不懂,无法给你出主意,帮不上你的忙。」
皇甫卓柔笑道:「你把身子养好,多吃几口饭,别染上风寒,就是帮我的忙了。」
「哎,说着简单,这忙可着实不好帮呀。」她偏头故作苦恼。
皇甫卓笑叹口气,握住她双手,将唇抵在她指上,低语:「你好好地在我身边,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初临心中一甜,羞喜地点点头,「嗯。」
再如何柔情眷恋,也不能醉卧温柔乡中不问世事,皇甫卓收摄心神,道:「药应该差不多煎好了,我们回去吧。」
初临顺从地起身,由他护送回房,皇甫卓看着她喝完汤药,叮咛了几句,正要离开之时,初临唤住他:「卓哥哥。」
他停步走了回来,握住她伸来的手。
「怎麽了?」
初临仰面对着他,神情无比认真。
「无论外头发生什麽事,我都会与卓哥哥同甘共苦,一起面对,不会只躲在你的保护之下苟求私安;我也会尽我的力量保护卓哥哥,保护卓哥哥所重视的一切,让你开心。」
皇甫卓心中震动,竟不知说什麽才好,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柔情,忍不住将柔弱的她紧紧拥住,动容低喃:「傻姑娘。」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皇甫家,想起了净天教,想起了姜世离,以及他带走了欧阳家二小姐,并娶之为妻一事。
纵然彼此立场冲突,但他们身後都有所欲护守、仰赖他们保护之人。若天无两全,那就为了各自的理念执起兵刃,战场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