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02
02
半年前,也在这幢房子里,她的世界彻底崩溃,从此,装潢华美的房子变成了极具讽刺性的华丽地狱,困住了再也走脱不了的她。那是好不容易才拿到毕业证书後不久所发生的事。
对於拿到那张毕业证书的时间点与理由,可美的双亲曾大发脾气,几次从大陆打越洋电话回台湾,对电话这边每次都能骂上半个多小时,但可美根本心不在焉,那时她将手机调整为扩音模式,又将电脑萤幕上正播放的影片改为静音,就这样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听着父亲的唠叨。
对於那位向来充满权威但也一直在家庭生活中缺席的父亲,可美脑海中所存的印象其实微薄,从小到大,她记不得父亲哪次曾参加过她的毕业典礼或为她庆祝过生日,这个男人很忙,而且一直在忙,他忙碌的理由与其说是为了家人,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因为梦想,所以他必须东奔西走,去每一个可能实现梦想的地方奋斗,这种人根本不应该结婚生子的吧?在慢慢懂事後,可美就经常如此想着,一个为了自己的事业可以抛家弃子的男人,怎麽会有成家的资格呢?尤其当她国中毕业後,被父亲一声令下唤到大陆,在苏州念了三年高中的那段日子里,她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而可美的母亲虽不那麽严厉,但却让可美更为排斥,她善於观察,审时度势,知道如何掌握适当的良机,为丈夫的公司赚进一笔又一笔财富。很多时候,人们称呼她为总经理,而不是叫她夏太太。在苏州台商学校读高中的那三年,可美常常远远也静静地看着母亲坐在自家的客厅里,她摊开桌上满满的文件与分析报告,似乎足不出户,但却能掌握拿捏公司每一步动向,那种眉宇间冷峻的神色让可美不寒而栗,而且陌生。
在父母亲的努力经营下,那家公司有声有色,台商学校里很多人都听过可美父亲的响亮名号,甚至同校同学里就有不少自家公司的员工子弟。说起来似乎风光,然而那也更意味着自己必须加倍小心言行举止,否则眼线到处都是,任谁都可能传了出去。曾有一回,她跟班上几个男同学稍微走得近了点,父亲立刻就得知消息,还远从上海的厂区里打电话回来臭骂一顿。那时她被骂得莫名奇妙,但也在心里暗下决定,高中一毕业,非得争取回台湾的机会不可。
只是回了台湾又如何?可美那个年纪大她好几岁的哥哥也在父亲的公司里上班,虽然得到他的支持,帮着跟父母求情,让她顺利如愿在高中毕业後真的回台湾,但可美没有父亲任劳任怨的精神,也缺乏母亲经营擘划的眼光,更不像哥哥那样既有聪明才智,又懂得做人处事,平常在同侪间就不属於标竿型人物,回来後更没考上什麽像样的大学,在一家三流学校里读一个没有竞争力的科系,不但成绩没有特别杰出,人缘也不是非常好,而且还比别人晚了半年才拿到毕业证书。这件事不但让父亲觉得颜面无光,更害得当初极力赞成她回台湾的哥哥也遭受连累,同样被臭骂一顿。
但可美并没有埋怨任何人,因为那都是她自愿的。多留半年,对成绩还过得去的她来说是一件极轻易便能操作的事,她让自己原本应该在大四下学期修完的通识课程被当掉,一切顺理成章就搞定了。那半年是她认为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就在这幢房子里,这个属於她的房间里,这张舒适宽敞的双人大床上,她几乎每天都在温暖的怀抱中醒来,不像其他那些在外赁屋的女同学们,偶而还得担心家人忽然跑来探望,或者被生活条件低劣的学生套房所影响。这房子够大了,二层楼的空间,一楼是大客厅跟厨房,还有父母的卧室,二楼除了摆放家庭剧院组的休闲空间外,只有一个空着的客房,还有自己的房间,这个起码快十坪的房里有她丰富而圆满的一切,可美将这里的空间清出一半来,自己只用了衣柜的二分之一,床舖也只睡二分之一,那几只从小陪伴着她的布娃娃还沦落到只能睡在地板上的命运,一张自己以前可以横卧的手工牛皮沙发也让了一半,全都为了那个第一次来到这房子时诧异得差点没晕倒的男友。那男孩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瞠目结舌,对华丽装潢表现出讶异不已,但可美自己何尝不是,离开三年,再度回到这个家时,她也难以置信,父母亲的生活重心都在大陆,可是他们竟从未放弃台湾这房子的维修保养与更新,甚至还添购了不少生活设备。
可美与她的男友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四年来从无人打扰,爸妈一次也没回来过,当然那时也没有凤姨的造访,每一通越洋电话里,可美总是平淡地告诉爸妈说这里很好,一切无事,社区外面有保全,社区里面有管理员,什麽都很稳定,请他们不用担心,而电话费用很贵,自己也正在读书,所以别讲太久比较好。当她这样对父母说话时,其实可能正躺卧在床上,枕在男友的怀抱中,或者他们正一起赖在沙发上看漫画,甚至有几回,两人缠绵到一半,正在激情之际,手机响了起来,为了怕父母起疑或担心,可美只好接起电话,而男友还促狭地一直吻着她身上每一处敏感部位。
她本来以为这一切都会保持美好,就这样顺顺利利,直到世界尽头的,但後来所发生的一切却没那麽简单,首先是男友因为忙於打工与社团,竟然落得学分不足必须延毕的下场,而父亲四年间从没过问女儿的未来,但就在她本该毕业的那个夏天,竟亲自打电话来徵询她到大陆上班的意愿,也叫秘书安排机票,希望女儿能够毕业後立刻赴对岸任职,她在万般不情愿中,很努力地寻找各种理由或藉口拖延搪塞,同时也在男友温柔的呵护中,许下愿意陪他一起延毕的承诺,这件事正闹得如火如荼的那阵子,她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父亲会亲自飞回台湾来兴师问罪,三天两头就猛打电话到苏州去给她哥哥,托她帮忙稳住状况。好不容易捱到风波平息,自己也度过了延毕那半年的浪漫日子,在领到毕业证书後没几天,那个下午,可美从电脑补习班下课,学点额外的技能,这本来是她用以对父亲交代与敷衍的补偿作法,但几个月下来,倒也学出了一点兴趣,几个文书处理的软体都很能上手,她甚至认为也许考到证照後,就能在台湾找个像样的工作,跟男友继续过着太平日子。
正常的课程要从下午一点到五点,但原本要授课的老师临时请了病假,改由另一位讲师代课,那讲师的口齿清晰度与说话速度都让可美按耐不住,心里满是抱怨,还不过三点左右,她便藉故溜了出来。一个很晴朗的午後,待在补习班里敲打冰冷的键盘或面对枯燥的软体内容未免浪费,兴之所致,她逛到男友打工的简餐店去,结果却扑了个空,那边的人告诉她,原来男友今天调了班。心里纳闷着,拨了几通电话,但男友竟也没有接听。
当时可美并未多想,只以为男友大概在家,在他们那个爱的小窝里,这个老是长不大的大男孩最近有点沉迷於线上游戏,一天到晚坐在电脑前面忙着跟那些虚构出来的怪物厮杀,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连他平常最爱的社团都很少去,当然现在如果忙着打什麽副本的话,会不接手机也是正常的事。
想到这里,她决定暂时不急着回家,走出捷运站後,先在附近的超市里小逛片刻,买了他最爱的可乐跟零食,也给自己买了果汁,走到生鲜区时,她甚至还挑了几样食材,小情侣偶而一起下厨是何等甜蜜的乐趣,她已经计画好今晚的菜色,并在心里想像着那幅画面。逛完超市後,手上的东西有些沉重,本来打算搭乘计程车回家的,然而稍一转念,可美又踏进超市隔壁的药妆店,这回她买了男友惯用的牙膏品牌,以及一袋家里已经告罄的卫生纸,正打算去结帐时,看到柜台边有卫生棉的特价,她踌躇了一下,没有去拿那些特价品,却反而走到货架另一端,在微微的犹豫後,伸出手来,拿了一支验孕棒。月经最近都没来,而男友有几次都没戴上保险套,心中有些不安,或许验一下比较好?
初夏的台北十分炎热,她在骑楼边等了片刻,看到远方有计程车接近时才赶快走出来举手邀拦,那个司机打趣地问她是不是怕晒黑,可美有些不好意思。车程不远,来到这个位在台北市近郊的小社区,警卫看过可美出示的社区验证卡後便即放行,在顺着山坡前进了一小段路後,来到这幢宅子前。
屋子的一楼是与往常一样的寂静,只有空气里弥漫着芳香剂的味道,她拎着一堆好重的东西回来,也没忙着处理,就先全往地上一搁,却拔腿急忙往二楼冲去,因为就在刚刚进屋时,她看到玄关不但摆了男友的球鞋,另外还有一双不属於她,但肯定是女人才会穿的短筒雪靴。那双靴子可美并不陌生,因为男友打工的地方有个新来的女同事,个子很瘦小,长相清甜可爱,可美见过她几次,彼此相谈甚欢,三个人还一起去看过几回电影,对活动虽多,但交游圈却非常贫乏的可美来说,那似乎是个可以深交的同性对象。
快步跑到二楼,可美还来不及推开房门,就已经听到了一些声音,这一回不是她常听到的,男友在线上游戏中常透过喇叭传出来的兵刃撞击声。房门没锁也没关,里面的人大概完全没料想到可美会忽然回家,错愕之余,竟连拉起衣服遮盖裸露的身体都给忘了,四肢交缠在一起正享受着欢愉的一对男女只瞪大了眼,盯着突然闯入的可美。然後,是让可美自己也吓了一跳的,从她自己喉咙里力竭声嘶,好长好尖锐的尖叫。
-待续-
梦,往往在最美的那一刻,用最残忍的方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