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曦,晨露仍重,姜宵就起床写了一封信准备要寄给父亲。落款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想将大哥的下落快点让父亲也知道。捞了只肥鸽子到腿上,姜宵绑上信签放飞後,才恍然想起,父亲本来就不太愿意接触有关於大哥的话题,这下可好,铁定是要搅乱一池水。
姜宵被狂喜冲昏脑袋,一时之间忘了顾虑父亲的想法。他愣愣坐在原地,等叶梢露水蒸发殆尽,天边露出一抹金黄,才撑着腿起身烧水做饭。
从自豪到担忧,从担忧到不解,从不解到愤怒,最後是从愤怒来到灰心。
父亲对大哥的不告而别无法谅解,他也不是个会逼问到底的人,很多事情都是这样默默搁在心里腐朽化灰,连掏出来安葬也不肯。
父亲也是凭靠这性子熬过刚开始几年。当年他和姜宵父子俩一个只有点卖布的本领,一个体弱多病来到这村。父亲同邻居一个老农夫学耕田,从买器具到钻研老天爷心情,一些耕作时的枝微末节和诀窍,起初换来一片荒芜是免不了的,但姜宵和父亲一天两碗稀饭,也就这麽慢慢熬出点成果来。
一年一年过去,父亲皮肤晒得黝黑,手掌布满龟裂的厚茧,一到冬天碰到冷水疼得嘶了一声,只敷上点泥土应急,隔天还是扛着锄头巡田,从没喊过苦。姜宵却明白他是累得喊不出,如同对待大哥的下落不明,皆是出於一种「不说就不会疼」的心态。
姜宵晚些时候放心不下,向殷成陌告知说要回家一趟。男人正和两个师兄就着缺页的秘笈比划,看他忧心忡忡,上前观望了阵。
「怎麽啦?瞧你愁眉苦脸。」
「……一时得意忘形,没和爹商量就寄信把大哥的事情全告诉他了。」
「怕他受不了?」
姜宵叹口气,「是啊。怕他知道了以後,堵着难受,又要纠结一阵子。」
殷成陌也不是不知道他爹和他大哥之间的事,几年来姜宵透露的虽然不多,但能把姜宵养成这副脾性的男人,想必比他还要拗上许多。殷成陌想起远在伏英堡的殷成朱和生死未卜的父亲,面色略略一冷,多半是给旧时记忆牵制的,他领会过来後,同样无奈叹出声。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就去吧,好好和他谈谈,之後怎麽样我们再做打算。」他心里估计,纵使千百个不愿意,这下子伏英堡还是必定得回去一趟。亲子之间的纠葛又岂是不闻不问就能解决的,他盯着姜宵垂首告辞,想起自己那年鲁莽的决定来。
当年也是异想天开,脑袋一热撒了个漫天大谎,能撑到现在才被揭穿,也算是久了。
郑堇和莫悬也一道过来关心,殷成陌心想这两个徒弟对於姚振远的观感一个同情,一个冷淡,大概对逼迫他回堡这事不置可否。
也是,郑堇虽然知道殷成陌离开的原因,却对其中症结还搞不清楚,通常也只是起起哄就不再深入;莫悬玲珑心肠,把殷成陌心态摸得透彻,却是不愿插手,一副就是要殷成陌自己做取舍,完全置身事外。
这两个徒弟,从某方面来说还是挺识相的。殷成陌即使感到满意,心里还是有块小小的地方凄凉着这两个徒弟不如姜宵贴心。
「小师弟这麽急急忙忙,是他爹出了事吗?」莫悬给难得的大太阳晒得热,额际不断滚落汗珠,也没要擦的意思。
「知道他大哥的消息了,姜宵早上寄信过去,忘记他爹还没原谅他大哥,现在忙着亡羊补牢去。」
郑堇站在莫悬身边,露出点担忧的神色,「小师弟他和他哥感情挺好的,夹在两人中间,一定难过得不得了。话说师父,那个姚振远劝你劝了这麽久,今天还来不?要是来了的话,要给他倒茶吗?」
殷成陌想起缠人的旧识,泛起一点不悦,「别,他好手好脚自己倒去,还要人伺候。」
「喔,那我茶壶也不斟满,他要水就自己去挑。」郑堇理直气壮。
要是殷成陌是他爹,听到这番话铁定恨得抄起腕粗的藤条往他身上抽去。
「嗯,等等就把水桶那点水拿去清清茅厕。」
可是殷成陌怀着对姚振远的旧恨,倒是挺幸灾乐祸。
「师父,姑且不提小师弟和他爹……我们这山居,究竟是还要迎这客迎多久?」莫悬给烈日晒得语速极慢,郑堇瞥他一眼,脸上收起嬉笑,多了分专注。
殷成陌留意到郑堇那一点变化,一边回答,「没再多久了。」
说出来的时候,想起昨晚应承姜宵的话,一点一滴竟也变得踏实。他出现了一些恐慌,之後他再心里安慰自己:没什麽,小事,都过去这麽久了,还怕那里是老样子嘛。
更何况他还有姜宵呢。
莫悬也聪明,懂他这短短一句话,扯起嘴唇笑了一下,但笑没多久,眼一翻,竟就软绵绵的倒下去,还好郑堇眼明手快撑住他。殷成陌愣了下,查看莫悬舌头颜色和体温,原来是热得中暑。
郑堇连忙把他抬到树下乘凉,解开他领口散热,起身匆匆取来毛巾浸水替莫悬擦拭。
「……你师弟不争气,难得好天气居然就这麽昏了过去。我去取点薄荷油,你先伺候他啊。」
郑堇顾着照应莫悬,头也没抬,应道:「知道了。」
殷成陌回到房里在抽屉摸索瓶子,一瓶一瓶都给姜宵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明明还没走多久,又想他了。大概是忍着这些时日没将慾望发泄,对於姜宵体温的渴求更是一日剧增过一日。
趁要出发到伏英堡前,应该要拣个良辰吉日到涂大娘那里见识见识。
摸过上头崭新的标签,殷成陌关上抽屉出门,看见郑堇蹲在莫悬身边,眼神牢牢锁在他身上。
郑堇从莫悬一进来就特别护着他,也许是刚到这里时莫悬实在是太凄惨,殷成陌遇见他时莫悬双腕被麻绳捆实,活像只待宰的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衣服上头还有点乾涸的血迹,看样子大概已经给贩子折腾几天。
殷成陌整治那丧尽天良的贩子後,就急急忙忙领他回山居去。莫悬也安静,不吵不闹,布娃娃似的给他夹在臂间。伯伍过来问,殷成陌也没提到自己硬把人劫过来,还痛殴贩子一顿,谎称是跟个贩子以正当手段救回来的。
十三岁的郑堇眼看有热闹,怎麽甘心缺席,也顾不得手上活只做到一半,就跑过来挤开伯伍,开心的问殷成陌「师父这下子就多了个人分摊家务了对吧」。才问完,眼神落到一旁莫悬身上,愣了一下。
殷成陌原本还想教训这个好吃懒做的小混蛋,没想到郑堇只是向莫悬伸出手,跟他说,「师弟,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兄了。我是郑堇,你的名字呢?」
「小浑球,八字都还没撇一撇呢,你倒自作主张。」
莫悬盯着那只手看,之後也不顾殷成陌和伯伍在旁边,自顾自的把手放在郑堇手上,殷成陌见他张开乾裂的嘴唇沙哑回应:「……我叫莫悬。」
郑堇大概是知道有人辈分比自己小,得意洋洋,刚见面就端起师兄架子,拉着莫悬的手,就说要带他先去擦药洗澡。他也不过问莫悬来历,只知道这是他师弟,身为师兄就应当负起责任照顾他,如此而已。
殷成陌有时还挺喜欢这徒弟的耿直,不过多半还是会被他恼得七窍生烟就是。
就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莫悬对郑堇着了魔,苦苦追寻,却也不愿像他嘴里说得那样强硬,眼一眨十年如翻书一般逝去。
殷成陌仍是站在屋前,盯着郑堇对莫悬呵护有加,替他搧风的手没停下,这个青年是全心全意的在乎他的师弟。无奈只差临门一脚,就如了莫悬的愿。
唉,纸上谈兵谁都会,一旦动真格的就个个都成了懦夫。
殷成陌走过去把薄荷油打开,抹了点在莫悬的人中处和太阳穴上,青年很快便悠悠转醒,没有看殷成陌,眼神直望向郑堇,兴许是刚清醒没来得及隐藏,赤裸裸的情感溢出,看得殷成陌替他穷紧张。
「我怎麽了?」
「……昏了,话说着说着就跟棵树一样栽下来,还好我接住你,不然你脸早跌平,连挖鼻孔都成难事。」
莫悬眼睛转了转,看到殷成陌身上,稍微透露点要他识相点走开的讯息。他啐了一声,把沾着薄荷油的手指往莫悬眼皮探,重重一捏,见莫悬被燻得眼泪直流惹得郑堇手忙脚乱,这才甘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