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幾海浬 — 柔軟的距離

1.

起身的时候脑袋空空的,我想像它现在是一片浓稠的海。

然後男人的脸悄悄浮现,像只人鱼由海面渐渐游向岸边,坐上礁石小歇片刻。

活在脑海里的他此刻正仰望着天空,自由自在地笑。

2.

那时男人带着仅有的存款风尘仆仆,到四季如夏的一个国家设了家厂。凭他的手腕不出几年就闯出了名堂;我猜。

主宰某些东西的他高高在上,用冷淡没有感情的目光,看待身旁每一样事物。

人说他是冷静沉着,我倒觉得他是失去了什麽才会变得如此。

3.

就和安徒生里的人鱼一样。

失去某种东西,兑现自己的愿望,到头来却逐渐忘记失去的是什麽。

在这大染缸里有些事情本来就容易被人淡忘,男人没有闲暇去理会,他只是一直往目标前进,斩断荆棘,没有注意过脚下被踏烂的花朵。

4.

稀松平常的午後,男人锋利的眉眼穿透镜头,一样是森冷的口吻,不带感情宣布破产的消息。

没有丝毫惋惜。

期间闹得满城风雨,但镜头带到的男人永远只有一号表情,垂眸像在思索。

我猜他的心里正在笑。

也许是很嘲讽的笑。

对自己,对一切。

5.

我想没有人会问男人想不想把失去的东西追回,因为所有人的焦点都放在他以後的生活。

困苦潦倒,一些人猜的;如以前那般奢华,大部分人的想法。

事实上不管是哪种臆测,男人或许不会放在心上。

销声匿迹在萤光幕前,等候下一个更能鼓噪人心的事件出现,男人才总算放下手上的剑,安心歇息。

6.

男人可能买了间不起眼的房子,生活在小弄中,有时候会想想年轻的时候。

不顾一切就往前冲,想着,做就对了。

一旦声名大噪,他对世界露出胜利的表情,目空一切的微笑。

但胜利之後是什麽,不知道。

身後还有固若金汤的堡垒,男人虽然茫然,却不愿多作思索。

7.

终於一天那堡垒成了泡沫。

8.

世上很多事情都事与愿违,正如同男人在镜头前说过的,这是现实世界。

可是生硬的夹缝间还生存了许多柔软的幻想,一点点的狂妄,恣意在所有灰心丧气的现实孔缝穿梭。

我和他说以後想当个作家。

他听完抽口菸,冷笑了下。

9.

和他是在小吃店碰到面。

用认识只是单方面的用词,毕竟以前就常常在电视看到他。

小吃店在我去的时候通常生意都特别好,果然一进去就没位子可坐,老板要我和男人凑合凑合。

男人穿着简单坐在一角,清粥小菜,看见我时仅拧了下眉。

我一下认出他来,却没夸张叫出声,只是微微一笑。

男人吃东西的样子和他的个性一般,一口塞进随便嚼嚼,又接一口,没有细嚼慢咽这回事。

我没有问他是不是住在附近,抱持一种类似於走过吊桥看见异性的悸动,安安静静吃完这一顿。

10.

吃饱後我追出去,先我一步离开的男人没走远。

我眼眶是热的,在拦住他并不知死活说要请他喝茶,男人瞪直眼迟疑地点头後。

结果我买了台湾啤酒,男人站在店门口外,望过来的眼神和以往一般犀利。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拉开铝环,各自埋头喝着。

後悔正随着一点一滴流进嘴里的啤酒悄悄覆上心头。

男人不动声色,很快就喝完一罐,抬头望着月亮,我也跟着看,差一点就是无缺的圆。

11.

之後酒酣耳热,我索性放开胆子和他聊起天来。

说好听点是这样,其实男人从头到尾都闷着喝酒,我一个人在月光底下活像疯子撒开喉咙唱歌,又说又笑,不时还问他「你也觉得这样不对吧」。

借酒装疯真是太好用了。

我又说到很多事情,说到关於他的事。说什麽我也糊涂了,总之就是很多男人暴露在众人眼前的时候,说过的一些话,对他的想法。

不该说的,也许都说了。

12.

男人也没有动怒,平静地问我介不介意他抽口菸。

我点头,看他捞烟,将烟送入口中,点燃,深吸,缓吐。

然後我在那个情况下说了,我想当小说家。男人撑腮没说话,仅是冷笑。

13.

酒都喝完了,罐子也扔了,也没有藉口挽留男人。

莫名我想起曲终人散。

男人将烟抽得只剩他半节手指那般长後,踩熄了,问我为什麽要这麽做。

因为很想接触你。我回答。

男人看看我,眼神没有以往的锐利,他轻应。

14.

他吸口气,和我说了些关於他的事。

有很多都是意料中的,所以我抱着膝盖侧耳倾听。

没有想过东山再起,男人说,累了,折腾到这时候,也该让自己好好睡上一觉。

说到这里他闭上眼,又睁开,露出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15.

回家的时候故意选择同一条路,男人手插在口袋走着,背部挺得很直。

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好似没有尽头,朝路的彼端延伸。

16.

我和男人说明天见,他背对我取出钥匙开门,没有说话。

当大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听见他的回应。

「明天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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