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嘉筠跟我说，这世界上有两组染色体，却只能有一种组合。
自然界有它自己的定律，不是人类可以轻易破坏的。
我从没想过要打破规定，只是想让心去决定，自己到底应该走向哪里。
忘了顾虑，在这人类生存的空间，就算世代变迁，有些事还是不被允许的。
下班前就发现天空乌云遍布，云层厚度媲美我房间垃圾高度，不出所料，在我发动机车那一秒，米粒大的雨滴就开始打在手臂上。
小的时候每天关在家，天天拜拜期待下雨；长大之後每天要外出，天天烧香期盼乾旱。
长大後会讨厌下雨，是因为要外出很麻烦会搞得很狼狈，但我却不知道为什麽小时候会这麽喜欢下雨天。
其实喜欢和讨厌，根本不需要理由。
小时候喜欢什麽事，用不着任何理由说服自己，因为那就是心之所向。
但长大之後，就开始需要一个解释，为什麽喜欢这个、为什麽不选那个、为什麽讨厌谁、为什麽对谁有好感。
好像必须把自己搞得官方，才能面对四面八方来的攻势。
嘉筠在我走出公司前传了一封简讯给我，那是我们继那件事之後第一次联络。
【见个面好吗?】
好吗?我想了很久，不太确定这样好不好。
嘉筠是我的大学同窗，我们住同寝，後来搬出去住在同一间套房，盖同一张棉被睡觉，骑同一台机车上班。
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不穿同一件内裤。
虽然我们同样是女生，但还是有基本的卫生观念。
我不是很外向，但长得很不内向，有点阴柔，又带点阳刚。
嘉筠说我如果打扮一下，肯定比她还漂亮，但基本上我并不喜欢。
幼稚园发觉自己很喜欢轻便的打扮之後，我就再也不穿裙子加公主袖了，那时候虽然家人会唠叨说没有女孩子样，但其实不会管太多。
小时候嘛，没穿也不会有人对你有遐想。
但随着年龄增长，这趋势开始变得不太顺利，把你锁在厕所、吊起来打也要让你穿裙子穿公主袖，还会很不理智的买大一cup的胸罩逼你塞一堆骗人的小道具。
虽然照做，但一离开他们的视线之後，我就开始变装。
於是过了一阵子，这趋势又恢复到原来的标准值。
『小庭，现在我让步，不要求你穿得很有女人味，但是你要答应我，绝对不可以绝对绝对喔，不可以喜欢女生。』妈看着我，用很坚定的眼神说。
那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害怕一不小心，就会被看穿，我喜欢女生这件事。
绝对不可以喜欢，不可以喜欢喔，绝对不行，不能喔，你不是喜欢吧，我们家不接受这种东西啦。
这堆话长大之後开始充斥在我耳边，我只能一直违背良心面带微笑说，没有啦我真的喜欢男生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面具於是越戴越多，话语变得愈趋官腔，直到我暂时离开了需要正当理由才能喜欢的他们，遇见嘉筠。
和嘉筠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和每个我喜欢过的女生一样，总是有怦然心跳的感觉，但我更喜欢她对於很多事情的见解。
不同於一般人，她总是会站在不同角度为不同人着想，然後从中解答问题，她的安慰不是盲目的，而是加进更多的理性和贴心。
对於她，我不是一见倾心，而是日久生情。
她很漂亮也很聪明，但其实我无法界定那种感情是友情还是爱情，可能是因为我们相处久了，也可能是因为那时我更喜欢另外一个女生。
确定自己喜欢上嘉筠的时候，应该是我莽莽撞撞跑去跟那个女生告白，结果狠狠被羞辱那天。
那个女生叫小如，我们修同一门课，常常聊天，感觉她人很好，目前也没有对象。
几个朋友都说再不表白就要被追走了，於是我开始约她出去，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拒绝。
那一阵子我们很暧昧，在某个下雨的晚上，我鼓起勇气在电话里跟她告白。
『我觉得你是不是搞错什麽?』
「搞...错?」
『我不是同性恋，也不想染爱滋，我很正常，所以不希望大家有什麽异样眼光，我一直把你当正常女生耶，我不知道你原来是T，好夸张喔。』
我不知道她是脑神经短路还是脑发育迟缓，我只感觉到我颜面神经严重失调。
我不知道原来在21世纪里还住着上古时期的山顶洞人，体谅她不过是个活化石也就不想开骂了，但为了让她在这人世间不要活得太辛苦，还是很好心的奉劝了她几句话。
「我相信你大概也不会想和我相处了，身为最後的朋友，我想告诉你几件事。第一，爱滋病患者有可能是同性恋，但不是所有同性恋都是带原者。第二，不是和你思维不一样的人就不正常，以後好好管理自己的嘴巴。第三，我真的衷心认为你应该回故宫，外面的世界你可能不太能接轨，回去小心点。」
挂完电话，我突然哭到无法自己。
不是因为她拒绝我而心痛，而是因为，第一次觉得，原来大家都这样看我。
以前我从不认为这有什麽，同性恋跟正常人一样都会爱，只是对象是同性别，但那个爱并没有变质，我不懂哪个环节需要受到歧视。
但现在，我却开始感到羞愧。
那时候我和嘉筠已经搬到外面住了，她一回来看见我，还以为我的眼睛被狗咬到。
「妈的你，还开玩笑...」
『呵呵，好啦你怎麽了，跟我说吧。』她推了一下我额头，我顺势倒在地上。
不知道说了多久，也不知道冰箱里库存的啤酒被我灌了多少，我哭的乱七八糟。
嘉筠起身拉起我，给我一个很深的拥抱。
我说过，跟嘉筠在一起的时候会怦然心跳。
那一秒我不知所措，呼吸急促。
『阿庭，不需要为不了解的人哭，就算你改变了，还是满足不了那些多到满出来的需要。你只要活得快乐然後学会等待，那些不适合的鞋子都是为了让你找到那双合脚的。』她说，『而且，还有我爱你啊。』
我知道她的爱只是朋友只是关心只是.....。
但还是忍不住吻了她。
从嘴唇的接触我感受到她的惊讶，但她并没有避开的意思。
从此之後，我们便从朋友晋升为更亲密的关系，虽然不会宝贝宝贝叫来叫去，但也变得恶心了起来，有时候我自己都会不小心反胃。
嘉筠一开始很不习惯，但後来相处久了，也发现和原本没什麽大改变，只是变得更在乎对方和多了亲吻而已。
少了热恋，我们却细水长流。
毕业之後，我和嘉筠还是没有分开，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们找工作找得很近，一样住在一起。
如果知道她爸妈会来，我就会暂时回避，虽然嘉筠认为应该不需要，但我觉得就算不明讲，心里头难免也有疙瘩，能避免就尽量避免。
【我不知道该怎麽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太害怕了，我怕我爸妈不要我这个女儿，对不起，你回一下我电话好吗?】
回到新租的地方，就算住了一个月了还是不太习惯，因为我常常忘记很多事情，忘了带钥匙，忘了锁门，忘了收衣服，忘了关灯。
这些事原本都不是问题，因为我身後有嘉筠。
搬出来之後，常要拜托房东来开门，衣服老是晒不乾，缴电费就快光我的生活费。
而最难熬的，是我再也没办法见她。
那天，就这麽刚好。
她妈妈事先备份了钥匙，而我们那一个月也才亲那一次。
她爸妈一开门就撞见。
『你们.....』
『筠筠你们在干嘛?!』
『你不是跟我说你一个人住?这里面怎麽有个...』
『爸妈，这是我同学啦...她是...她叫...』
『你们刚刚在...亲嘴吗?是在亲嘴吗!』
『不...不是啦...我们...』
『我们养了你那麽多年，你给我当个同性恋?我打死你!叫她父母来见面!我们谈一谈!』
『爸妈...不要啦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大概过了十分钟他们才平复情绪，要我坐下来谈。
看得出来她爸妈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冷静下来，嘉筠坐在对面哭到身体都在颤抖，我却不能抱着她。
『同学，我就长话就短说了，我不歧视同性恋，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是同性恋，你要爱男生爱女生不关我的事，但你不能爱我女儿。』
她爸比她妈相对冷静了一点，但口气并不友善。
姑且不论他所谓的不歧视的定义在哪里，但我很在乎嘉筠，说真的，没有她我会很痛苦。
於是我不理智的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伯父，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道歉，因为我对嘉筠很好，也不是我逼她跟我在一起的。我们互相喜欢，彼此了解，我不认为我比那些会让她受伤的人不适合。我知道，她不能没有我，我也一样。」
我讲出那些只会在电影情节里出现的对白，电影反映人生这句话这时候感受特别贴切。
嘉筠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但我感受到她眼神里传达的，跟我期待的似乎有落差。
她好像是想说，拜托你不要再说了。
我却期待她说，我会跟你一起承受。
『筠筠，妈妈知道你累坏了，我知道你是因为工作压力才这样，你如果累就不要做了，回家嘛回家，我叫你哥哥帮你找对象，好吗?』
『妈.....我.....』
嘉筠为难地看着我，眼神在她妈和我之间游移。
『嘉筠，你马上搬出去.....不，你马上辞工作，跟我回家。』她爸激动的语气切断她的犹豫，嘉筠抿着嘴低下头，眼泪又开始流个不停。
大家突然都闭上了嘴，沉默的氛围压得我呼吸不过来。
嘉筠明明坐在对面，我却开始觉得她好远好远。
看着她泪流满面，我下定决心，给她一条後路，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凝望着她，从眉间到下巴，从头到尾记录在脑海里。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选择我?」吞了口口水，我开口。
嘉筠抬起头，和她妈一样很惊恐地看着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爸则遏止不住愤怒起身打了我一巴掌。
我很清楚的了解，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她会点头的机率，根本是零。
我本来就没打算给自己机会，只想让她继续过她的人生。
只是当她真的走後路的时候，我在站她身後，突然觉得好无助。
她坐在对面，哭花了整张脸。
轻轻的，摇摇头。
「不好意思，打扰了。」
其实我更想说再见，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再见了。
把湿黏的感觉从身上洗掉之後心情特别好，我轻轻哼了几句歌词，走到窗边看雨。
果然，雨还是用看的比较诗意，被淋到真的会很失意。
离开那件事有一阵子了，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麽突然要跟我联络。
不想放弃我这个朋友?
不要吧，情人做不成至少当朋友这种事我哪承受得住，要断不断迟早血流过多送医不治。
还是.....她开始算起我欠她的帐了?
『陈思庭!』
我吓了一跳，放空的灵魂突然被召回，低头往下看，没有人抬头。
『陈思庭!』
我非常极度的确定我没有幻听，可是我往下看，真的没有人抬头。
『陈思庭!』
这声音很确切地传来，但仔细一听，不是从楼下，而是从门口附近。
我很惶恐，因为基本上我很怕看不见的东西。
於是我很小心、轻轻、慢慢地走向门口，才发现那个声音是我熟悉很多年的.....
『陈思庭!』
打开大门，我看见她全身湿的很透彻，眼睛很红很红，还留了一条小鼻涕。
「你干嘛不按电铃?」
她继续哭。
「不会说开门喔，一直叫一直叫我哪知道是谁。」
她还是哭。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不会是来跟我讨债的吧?」
她依旧哭不停。
「好啦你快进来啦，干嘛不撑雨.....」
她抱住我，用很深.....来形容不太贴切.....应该说，抱得很紧。
我的伞都还没说完，差点喘不过气。
『对不起.....那天我只能在对面看着你努力，明明你那麽坚定.....我却懦弱的摇头.....』
我们拥抱着静默一分钟。
多希望这一分钟可以一直持续延长，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什麽都不需要想，只要抱在一起，感受彼此温度就行。
『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每天回去只有我一个人，好笑的事不能分享，难过也不能抱着你哭.....』她越抱越紧，『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怎麽可能不选你.....怎麽可能.....』
很久之前，嘉筠跟我说，这世界上有两组染色体，却只能有一种组合。
自然界有它自己的定律，不是人类可以轻易破坏的。
我从没想过要打破规定，只是想让心去决定，自己到底应该走向哪里。
也许接下来要面临的是更艰难的考验，但这一次，我们是站在同一边，而不是谁在谁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