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清晨五点半,彻夜狂欢的喧闹气氛稍微偃兵息鼓,远远地在医院安宁病房外止步,悄然缭绕在空气中的只有安静,与死亡仅有一步之遥的安静。
在这样的寂静中,朱俐晔一手握着白色玫瑰,另一手提着她的那双高跟鞋,仅着丝袜的修长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轻巧而无声地踏进了康士斌的单人病房。
见到床上的男人还闭着眼睛,她更加小心翼翼起来,在墙脚放下鞋子,然後更换着床头柜花瓶里的花束。
岂料白玫瑰才一插进瓶口,含笑的声音便从床上响了起来:「……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温乎如莹。小晔儿,又淘气不穿鞋了,小心着凉。」
「康叔叔,我以为你还在睡呢。看样子你今天心情不错,还有兴致拿宋玉的《神女赋》取笑我。」又被抓包了。朱俐晔有些无奈地吐吐舌头,俯身拥抱了他一下。
康士斌笑了笑,抬起被癌症折腾得异常细瘦的胳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虽然身体日渐虚弱,可见到她的到来,脸上的病气倒也让新年的初阳晒得消退一些。
「小晔儿,别忘了,你的名字有一半是我取的。」
「都老掉牙的事情了,怎麽你还记得这麽牢?」朱俐晔笑着摇摇头,在床畔坐下。
「人老了,脑子就总是绕着从前那些自以为一点也不重要的小事转……其实,说不定那些临时起意的小事才是最值得纪念的。」康士斌不无感慨地笑道。
「那我也算是你人生中的临时起意吗,康叔叔?」她也笑,握着他与自己一样微凉的手。那瘦骨嶙峋的触感,无论再多触碰几次,都是令她无法习惯的心惊。
「不,你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回想起这一生的波澜跌宕,康士斌心境平淡,「却是最美丽的意外。」
「有比我妈妈还美丽吗?」她故意挑眉问道。
「只有四个字──青出於蓝。」
「这才是我想听的嘛。」朱俐晔笑开了,像个纯真的小女孩般,在他枯褐的脸颊上很响地啵了一下。
「小晔儿……回家去看过你爸爸了吗?」
「还没。」她神色黯了黯,唇角上扬的弧度却依旧没有下抑半分,「再说,他也不喜欢看见我……」
因为她长得太像母亲,尤其是眉眼之间。所以父亲对於离婚後带着姐姐改嫁的母亲的恨意,总是不自觉地转嫁到她身上。
这一点,她一直都很清楚。
但,说实话,对於父亲,她实在无从同情起。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做来的。
父亲经营公司的能力追不上他不断扩展的野心,所以导致资金周转不灵,长期下来,他将事业上的压力迁怒到无辜的母亲身上,这才让婚姻家庭走向破裂。
可讽刺的是,整个朱氏企业迄今还能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靠的正是母亲改嫁的这层关系,人家龙冠集团爱屋及乌,才半施舍半怜悯地给出久旱甘霖般的订单。
其实父亲心里很明白,所以更加恨她。上大学前她与父亲同住,偶尔深夜里醒来,会看见父亲如无声幽灵般坐在床边,用一种掺杂着仇恨与慾望的可怕目光盯着自己,往往令她惊惶得冷汗涔涔,再也无法入眠。
「焕钧他……毕竟是你爸爸,他也很不容易……」康士斌摇头轻叹,「你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了。」
「对你而言不也是吗?」朱俐晔在他额上亲吻了一下,「你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父亲……」
他,比父亲待她更像父亲;她,也比对待父亲更依赖他。
「这话可别让你爸爸听见,不然他会伤心。」他苦笑了下。
「呵,从小到大,我让他伤心的次数可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她不以为意地摊手说。
「该怎麽说你才好?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小孩子心性。」康士斌抚着她的脸庞,语气是带着些无奈的宠溺。
「可你不也一直喊我小晔儿?」她顶嘴。
「是啊,我是有些矛盾……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有个像你这样聪敏玲珑的女儿,我是万万舍不得让她跟你一样,长大得这麽快……但我还是教了你太多太多,以你当时的年纪,根本不该负荷那麽多额外的重担。」
眼前这女孩──是的,她在他眼中永远是个孩子──就像太早生出刺来的含苞玫瑰,倔强得令人心疼。
但,这却是她唯一武装之道。
她这些年独自摸索走来的足迹,看在他眼里,欣慰,却也不由得感伤。
他就是无法理解,焕钧为何可以冷眼任由自己的女儿承受那麽多委屈与苦楚?
就因为芸蓉离开他嫁给了别人?那个他们同时放在心底深爱着的女人,从来就不应该是他自我毁灭的藉口……
小晔儿终究是无辜的。
「康叔叔,你真是老了呢,老是长吁短叹的。你一定不知道,你就是我晦暗童年里的那道光,照亮我前方的路,让我成为现在你所看见的朱俐晔。」
「现在,我真不晓得自己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好像你巴不得把过去都否定掉似的。」
备受父亲漠视冷落的孤寂童年,唯一能让她翘首盼望的,便是父亲多年至交的康叔叔的到访。只有他,不将她看作听话的人偶,而当她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大人。
尽管每次会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往往闲话家常个几句之後,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事业经营上头。
但当年的小晔儿,长时间的由衷期盼,也就只是为这几个小时而已。然後,这段温馨的时光又会支撑着她捱到下回相见的时刻。
「如果我知道当年把一切都教给你,会让你走上这麽不平凡的道路,我说什麽也会把嘴巴缝死的。」康士斌半开玩笑地说。
「呵呵,康叔叔,多少人渴望不平凡的人生,而我拥有了。你应该替我感到高兴才对。」
「……我心疼你的劳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私底下努力到什麽程度……」
或许是因为她澄澈的眼神像是一片宁静的深海,似乎可以容纳并抚慰一切烦恼与疲惫,所以以往面对她时,他可以毫不保留地分享一切,甚至连公司遇到的实际瓶颈都能与她讨论。
他时常会忘记,静静聆听的她,也不过是个童稚的孩子。
听管家程嫂说,光是她国高中六年,一年到头,每天睡不到四小时,一心一意埋首於书桌,啃着成堆的个体经济学、总体经济学以及经营管理方面的书籍。
她对待自己,简直苛刻得近乎残忍。但她本身却毫无所觉。
而随着时日渐长,渴望且如海绵般吸收知识的她,长期的潜移默化下,使她给出的回应与建议往往能切中弊害,不仅能一针见血地提出解决之道,甚至能极具前瞻性地规擘未来,令他惊艳。
还记得有回康叔叔摸摸她的头,半开玩笑地说:「小晔儿,今天我的特别秘书被我骂到递辞呈了呢……真希望你快点长大,到我身边来帮我。可惜你连童工的年纪都不到……」卸下康达集团总裁身分的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种倦怠的温柔。
「我已经长大了,康叔叔,可以让我帮你了吗?」朱俐晔笑问。
他一直关心着她、疼爱着她,一直、一直。可她似乎从未回馈过他什麽。
「只要你过得幸福快乐,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这个答案,康士斌未曾改口过。
「没有你,这麽忙我可不想帮。」
「给自己找个伴吧,小晔儿。找个愿意无条件为你付出、天塌了都抢着替你挡下来的人,让我放心。」他紧紧握了下她的手,目光亮得骇人。
朱俐晔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这态度……彷佛是在交代遗言似的。
可她表面上仍旧云淡风轻地笑笑,嘴里吐出来的话恁是强硬:「康叔叔,你就是那个庇护着我的巨人,从前是这样,以後也不许你辞职怠工。我只认同你一个。」
「别闹,小晔儿……你都要三十岁了,怎麽还这麽任性呢?」
「那又怎样?三十岁又不能为我的人生下注解,应当由我来决定三十岁的定义。」对的,她任性。但,也唯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心安理得地耍这特权。
「我的身体状况能撑到什麽时候,你跟我一样清楚……不是吗?」
「眼见为凭,人定胜天。在那一刻还没到来之前,我拒绝接受任何悲观的臆测。」
康士斌莫名悲哀地叹了口气,「小晔儿……你还年轻,而我已经油尽灯枯,快要走到了尽头……我还能为你做些什麽呢?」
「为我活着,直到……我准备好接受你离去的那一刻为止。」她笑,却热红了眼眶。她晓得那并不是一夜没睡造成的。
「呵……这种事,任谁都无法提前预备好的。」
「反正我不准──」
话正说到一半,手提袋中的PDA响了起来。
那铃声是直接隶属她的总裁专线,应该是亦樊和涓涓那儿有好消息了。
「回头忙你的吧,小晔儿。你会再见得到我的,我保证。」康士斌趁机止住她的话头。
「全天下的男人,我只信康叔叔的保证,只有你不会让我失望。」朱俐晔只好执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轻吻了一下。
「呵,会有第二人出现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可以见到他。」
「哈哈,康叔叔,你这是在怂恿我参加相亲,随手抓个滥竽来充数吗?」
「要是这样可以让你下半生过得平稳顺遂,我十二万分赞成。」
「是吗?」朱俐晔慧黠的眼眸转了转,随即笑着说:「搞不好我真的会抓个倒楣的家伙到你面前交差了事喔。」
若这便是他的遗愿,她会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办到。尽管心痛不已。
「我相信你的眼光,你挑上的男人绝对不会次级品,那个男人肯定是三生有幸,才能获得你的青睐。」
「可惜不是你。所以,下一世要加油啊,康叔叔,你只要再年轻个十几岁就能娶我了。」
「你拿我开玩笑呢,小晔儿。呵呵……」
我是说真的,康叔叔。朱俐晔在心里补白,脸上依旧绽放着美丽的微笑,不与时日无多的他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