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角落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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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于旭文,今天这场喜宴当中,有许多挺有趣的部份,包括小梦他们给每一桌安排的特殊桌名,还有那些在一般传统中,另辟蹊径的小点子,乃至於他特地为我们「困兽之斗」桌所做的小小安排,都让人备感惊讶。
「所以那是刚刚才认识的朋友?」他问,而我点头。于旭文说他还以为是我今天找来一起吃喜酒的搭档,但我摇摇头。
「那是新郎的同事,三十岁了还没有女朋友,挺孤单可怜的。」我说:「都说是科技新贵,可是却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在公司要加班,回到家也只是对着电脑萤幕,太缺乏生活的调剂,所以平常根本难得能够认识新朋友。不过人还挺好的,是个很体贴也细心的人。」
于旭文「嗯」了一声,却没有接口。车子没往我回家的方向走,却往熟悉的老地方来,也不知道人家打烊了没有,但不知怎地,今晚就是很有感触,所以还想在外头晃晃。夜里的车辆不多,他维持平稳的速度,一边开着车,于旭文忽然问我,会不会考虑跟别人交往看看。
「什麽意思?」我愣了一下。
「说人家生活里很难认识新朋友,但其实你也是呀,每天遇到的,除了同事跟那些要结婚的新人之外,你还有多少机会认识朋友?」他话语里听不出什麽弦外之音,双眼注视着路况,一手握方向盘,另一手则靠在车门上,撑着下巴,语气平静地说:「如果有一些机会,可以多认识一点不同的朋友,而又聊得来的话,难道你没考虑过,选择合适的对象,试着交往看看?」
「是不是每个快要结婚的人,都会希望自己所有的朋友赶快也步入礼堂?小梦是这样,连你也是?」我笑得有点牵强。
「倒也不是那意思,只是忽然想到而已。」于旭文叹口气,又说:「人家不是这样说吗,转移爱情里不顺利的最好方式,就是重新开启下一段恋情?」
「你又知道我的爱情很不顺利了?」我的笑容几乎都要崩溃了,但嘴上却不肯投降,还说:「你不好好忙着自己该忙的事,还有时间管别人的爱情顺不顺利?」
不知怎地,我忽然有种很想吵架的心情,哪怕只是任性地无理取闹也好。叫我去跟别人谈恋爱?这是什麽意思?他又有何目的?是不是开始觉得我是个麻烦了,所以想要把我塞给别人?我问问自己,是否已经成了一个让他感到尾大不掉的负担,或者我的存在造成了他什麽困扰?但我想来想去,并不认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呀,怎麽他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有了不愉快的感觉,我的嘴里就想讲出伤人的话,只是在我开口前,于旭文却又说了:「如果你希望我能够诚实地,把自己的想法与感觉说出口,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愿意回报以同样的诚实?」停在一个红灯前,外头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正喧嚣不已的周末夜晚,但车内却一片安静,他转过头来看我,淡淡的声音,他问:「我说的都是很认真的,也许立场并不客观,但却不由得要这样想,如果你会因为于旭文这个人而开心不起来,那麽,是不是就有必要,去考虑接下来该怎麽办?如果把关注的对象换成别人,是否就会比较开心一点?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很怕这样下去,会让你更受伤,而我真的、真的不愿意这样。」
「你希望我去关心别人吗?或者说,你认为这样的关系应该结束了,只是自己说不出口,所以希望我觉悟或领悟到一点什麽,从而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你身上挪开?要记得我现在说的话,好吗?我告诉你,即使从跟你在小天要移民的那场同学会里相遇後,我就从此深陷在痛苦与为难的煎熬中,但这些却都是我自愿承受的,是我渴望的快乐里,所不得不伴随着一起接受的小小代价,因此它一点也不让我有想要离开的冲动。当然,我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与身份,也知道这终究没个了局,所以我也不断告诉自己,应该退呀退地,继续退出你的世界,再回到我们关系的最初,我相信那会是唯一、也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可是这说来简单,但却谈何容易,所以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只要时间久了,我相信总会慢慢做到的,届时不必你说,我也会考虑着再去爱上别人。」
他整个人沉默了下来,半句话也不说,但反而是我滔滔不绝,「阿昇是个不错的人选,我就算生活再怎麽封闭,也还是会有认识其他异性的机会,这完全不需要你多心。至於怎样才是为我好,我相信活到三十岁之後,庄歆霓本人会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到底什麽才是为她好。所以你要是认为我已经造成了困扰,让你不想再继续负担下去,那麽你不妨直接说出口,我会知所进退,不会死缠着你不放。」气呼呼地说完,我转过头,用很认真的眼神看着他,想读出他的心思。
「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只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我会认为……」他轻咬了一下牙根,但话却没有说完,我立刻摇头,又打断了他的话:「别告诉我什麽才是客观立场,那些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所认为的。你认为我应该放弃你,试着去爱别人吗?你希望我这样做吗?请你很简单地告诉我,于旭文希望庄歆霓去爱上别人吗?如果他这麽希望着,那庄歆霓现在可以马上下车,打电话给别的男人。你告诉我,你希望吗?」
「不希望。」於是他摇头。
「那就对了。」最後我终於还是抛下了戴在脸上好几天的面具,满腔原本就要爆发的怒气忽然消失於无形,但全身却像跑完马拉松一样的疲倦,把「我们只是老朋友」的这块招牌丢出了车外,叹了好长好长一口气,我说:「如果你希望我在,那我就愿意在。」
「我希望你在。」而他说。
如果能够维持着前几天那样的距离,紧守着朋友与顾问的界线,或许我此刻的心情就会好过一点。有些懊恼,埋怨自己的不坚持,也憎恨着自己的如此诚实。我干嘛要老老实实地告诉他那些呢?看着他们试婚纱时,我脸上带着笑,嘴里说着好听话,但却心如刀割的感觉,其实一点也不想讲出来,本以为那些都会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等他们完成婚礼,大家从此不再往来之後,也就慢慢地淡化,可以不再提及的。然而那天晚上,躺在他的身边,在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时,我却用力抓着于旭文的手掌,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都又说了出来。
跟上次我们做爱时不一样,他仔细地抚摸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像在用心记忆着一样,动作很慢,指尖轻轻地划过我背部的弧线。
「如果小天决定移民的计画,再早个两三年定案,然後一样办了一次同学会,那麽我们之间,会不会就有跟现在截然不同的情形?」那时,他这样问,可是却不像在问我,比较像他的自言自语。
我没有回答,躺在他的怀里,静静地望向窗外,这阵子的气温更低了些,让我常常想起他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时,在被窝里所留下的温度。而我盼了好久,才终於又盼到他的到来。
「我心里常常出现两个不同的声音,一个要我走在正常的轨道上,按照原本预定的步骤,走向人生的下一个与下下一个方向,每一站、每一站,全都已安排定了,顺顺地走过去就好,什麽都可以不用去想。虽然过程中真的问题很多,麻烦也很多,但就像你说的,那些迟早都是会解决的,而我也相信,上帝之所以给了这些阻挠,其实都只是为了试验与试探,有祂特别的用意在,虽然我不懂,但只要认真去做每件事,那麽答案早晚都会浮现。」他抱着我,停下了手指抚摸的动作,小声地说:「可是在这之外,还有另一个声音,它常常有意无意地就冒出来,问我开不开心、问我情不情愿,问我到底想要的是什麽,渴望的又是什麽,或者它会问,如果我对这一切已经感到压力重重,感到一切都并不如自己所期待的,那为什麽还要继续下去?为何不去追求自己真正所想要的?它常常对我说,说人生就这麽一次,死了以後,什麽也不剩下,那干嘛还要活在别人的期望里?难道不能离经叛道,去成全自己真正的心愿吗?」
「成全自己的心愿,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叹口气。我说心里的两种声音不断交错呐喊,这种感受我又何尝没有,就像走在一条钢索上,两边的世界都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迈得战战竞竞,就怕摔得粉身碎骨。
什麽是很大的代价?在我那样说着时,自己并没有非常具体的想法,也举不出什麽例子,但我晓得,这样一段关系绝不可能维系太久,因为他还在朝着预定的人生历程站站前进,但那个走向的世界里却不该有我。所以我必须承受的代价,就是当有那麽一天,我必须接受并承认这个事实时,心里会有多麽难受。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试着做点预防,好让自己在总有一天要承受巨大代价时,可以稍微不那麽痛一点?如果已经泥足深陷了,抽身不得了,那麽,至少还可以让自己伤得轻一点吧?这样想着时,我跟元元打了商量,要把于旭文的案子转给她。
「那不是你大学同学吗?如果你把案子转给我,会不会不好交代?」听到提议时,元元有点担忧。
「就因为是我同学,万一搞砸了,还比较有点情面好讲。」我故作轻松地拍拍她肩膀,说:「不过你也别因为这样而松懈了,要好好处理,知道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抖抖身子,然後问我:「我的肩膀应该够硬,可以扛得下来吧?」
「放心,压不死人的。」笑着,我就打算转身继续忙自己的工作。
「那要不要随时跟你报告进度?」
「不用,」我回头,潇洒地说:「等你被客诉了,碧姊来兴师问罪的时候,我自然就会知道了。」
这样做会不会比较好一点?如果可以牵涉少一点,或许自己也会好过一点。于旭文问我要不要试着去跟别人交往,那太极端了,我做不到,但至少这个还可以,况且,就算不在第一线直接处理他的婚礼事宜,光从元元这边,我应该也能了解进度与状况。
只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安排似乎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才安静没几天,反而在我忙完别的案子後,随手打开电脑,整理里面零散的档案时,看到了让自己皱眉不已的一堆东西。
「这几张拍得还不错,稍微调整一下对比度与景深,效果应该就会很好了。」元元不知何时逛到我背後来,对着我正盯着看的电脑萤幕,还语带天真地说:「而且那件婚纱真的很好看,很适合那个女生。」
我苦笑,至少瑾瑜还算听话,那套原本安排在婚礼中的婚纱,她没有穿到外面去拍照,只在棚内用到而已。古典欧式风格的棚内布景中,反而突显出白纱的洁白,也烘托出了雍容华贵的气质。我看着照片里的瑾瑜,摊开长长的裙摆,脸上带着甜美微笑,斜着看镜头,大约四分之三侧脸的角度,女主角几乎就是天生的模特儿,很知道自己什麽角度拍起来最好看,我猜她平常一定就很喜欢照相,只有经常面对镜头的女生,才会特别留意脸部的摆放角度,也才能在摆出各种角度与做出每一种表情时,都让自己看来生动自然。
这种差别,从瑾瑜跟她身边那男人的表情做比较,就很容易看得出来,一旁的于旭文穿着浅色西装,故意露出衬衫的下摆,按理说他应该含情脉脉地看着新娘才对的,但结果他的表情却别扭得很,一点也不自然。元元就说这男主角实在是天大败笔,还不如用修图软体把他的部份给剪掉算了。
「有很不自然吗?我看未必呀,」跳过下一张,于旭文从後面抱着瑾瑜的腰身,两个人脸颊贴在一起,我冷笑着说:「你看,这张就笑得很开心,甜蜜蜜得快要被腻死了一样。」
「哎呀,要结婚的新人嘛,就算拍十张照片都不习惯面对镜头,但总有一两张是好看的、会流露出自然的喜悦嘛。」元元仔细地看了一看,忽然指着照片里于旭文脖子上的项链,说:「这条项链很好看。」我点点头,差点没有得意地跟她说:那有什麽稀奇?那根本就是我买的!
他在我那边过夜的隔天,我就在网路上买了这条项链,想要送给他当礼物。虽然找不到什麽名目,但那也无所谓,想送点什麽给自己喜欢的人,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理由。货到之後,我们约在「微光角落」,他打开盒子,看到项链时,脸上有诧异的表情,问我怎麽会想要送他这个,而我说,从以前到现在,自己也没有送过礼物给他,这几天刚好在网路上看到,觉得感觉还不错,所以灵机一动就买了。在那里,我把项链戴到他脖子上,还特别交代,说平常不可以拿下来,要常常戴着。
当时在店里,老板娘也看见了那一幕,还称赞我有好眼光,又问我们现在是女生为男生戴上项链,那男生何时才要为女生套上戒指?看我们笑得很开心,老板娘说如果有那一天,记得帖子不要漏了她。
结果你还真听话,不但平常时候都戴着项链,甚至连拍婚纱照也没拿下来呀?我心里暗暗纳罕,这种感觉实在挺讽刺的,让我既不知道应该生气好,还是得高兴才对。看完九份这一组照片,跟着是另一组在北海岸拍的,原本我只是抱持着随便看看就好的心情,想知道那件婚纱穿在瑾瑜身上是什麽样子,所以才稍微浏览一下,然而後来却不由得要认真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这些我其实真的一点也不想看,因为照片里的于旭文笑起来似乎不是很真心,但为了摄影需要,他却又必须「演」出一个幸福的新郎模样。做人干嘛这麽委屈?你不要就说一声呀,摇个头有那麽困难吗?而不管他笑得怎麽样,对我而言都不是开心的,因为照片里的新娘虽然穿着我最喜欢的一套婚纱,但那却不是我的面孔。
滑鼠滚轮一下下地转动,我有种憎恨自己的感觉,很不想看,真的不想,他们在每一处海岸所摆出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对我透露出像利刃一般的杀伤力,在狠狠宰割着我的灵魂。可是我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要一张张看个仔细、看个清楚。但我到底为什麽要这样看着?究竟这意义或目的在哪里,我却半点也说不上来,在那当下,我忽然厌恶起自己,更後悔那天不该软化了态度,把坚持已久的武装给卸除,又跟于旭文重修旧好。
元元正忙着清点东西,她没时间陪我看太久,又继续忙活去了,而我左手撑着下巴,全身上下只有右手中指在转动滑鼠滚轮,怔怔地看了又看,最後不知不觉间,竟然有眼泪流了下来。在公司里,我可不敢丝毫大意,赶紧把眼泪擦了,可是虽然很想就此关掉视窗,但却忍不住又往下看,滚轮到底,最後停在他们两个人轻轻吻着嘴的画面上,我想起的是于旭文那天晚上睡前,吻着我时,舌尖的柔软与温度,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连牵你的手都不能了,那麽,至少,我还要记得吻你的感觉。十年前,这种感觉,我已经想像过无数次,但就算是现在我正吻你,却也觉得好不真实。」
「那你不要娶她,我就让你吻一辈子?」在情慾缠绵中时,我下意识地这麽说。而他却忽然停止了动作,问我,如果时光倒流回十年前,再回到毕业典礼要举行的那天傍晚,倘若他真的开口了,想跟我要一个吻,那我会怎麽样。
「我会从那天起,一直吻你,吻到今天。」而我说。
-待续-
正因为我在乎那些,所以更不能不在乎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