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計年 — 其三十七

那晚她梦见眼前一片荒凉破败,只有远方山头是厚重的墨绿,隐没在乌云之中。一个男人突兀的背对她伫立,身着甲胄,手握长剑,上头满是乾涸的褐色血迹。

风吹来满鼻子屍臭味,她几欲作呕,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地方竟屍横遍野,宛如人间炼狱。男人低头凝视一具屍体久久没有动静,忽然发了狂似将剑狠狠往屍体上一插,发出混浊的嘶喊,接着跌坐地上嚎啕大哭。男人的哭号暗哑哀戚,令她听着鼻酸。

一会儿後男人哭声渐息,摇摇晃晃站起身,脱下身上溅满血的装备,缓缓转过身像要离去,步履蹒跚,而随风飘舞的长发掩得他面目难辨,只能从发隙看见他的眼神,枯槁颓败,毫无光彩,呆滞的望着前方。

还没看见他的脸,她便被粗鲁的摇醒。

「该出发啦。」

她睡眼惺忪,脑袋疼得发胀,栖玉从外头经过看见沉春,要他快点从她房间出来,男人只是嘻皮笑脸,揉乱她一头秀发,栖玉苦恼的格开他,重新将头发绑好,手一扬,她又看见一根羽毛轻飘飘的落下。

栖玉昨日也去看鹤了吗?她不记得昨天有看见她,而另外一个念头还未来得及萌芽便被她一把揠起。

她去找袁苍和他交代要和沉春出门的事,男人虽平时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思,这回明显表露不赞同的神色。

「那人,我信不过。」

从他身上不难感受到对沉春浓厚的厌恶。那或许是出於一种动物的本能,敏锐而直觉。

「我答应人家了,就得赴约。」她说,「人不能言而无信。」

袁苍勾起嘴角,似是嘲笑,但很快便隐去,「……随便你。」他拔下一根头发,仔细缠绕在她尾指上。

她将手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发丝绕成的戒指,「这什麽?」

「如果你有危险,我能感应到。」

「那要是他什麽话也没说,一不作二不休就把我给杀了呢?」

袁苍思考,回答,「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乍闻这般激烈的答案她错愕的睁大了眼,後来回过神来,发现袁苍的眼神真挚,一时感动,想了想,上前就要给他一个拥抱,却被男人狼狈的抵住肩膀,低声赶她出去。

沉春老早就在马车上等她,栖玉正对他耳提面命,「千万别在路上欺负为水……」闻言她感到莫可奈何,想先上马车,沉春注意到她的步伐声後,朝她笑了,恰似一种绝对会在路上欺负她的保证。

这男人,这性子,真是……

沉春跨坐马上,腿一夹便启程。她嘴里塞满栖玉给的水果,嚼得津津有味。途中看看外头风景,触目所及皆是盎然春意,她深吸一口气,笑弯了眼。沉春背影直挺,发束左右晃荡,她陡然忆起昨日梦境,心情低落了一瞬,究竟为什麽她会梦见这个呢?

「沉春,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沉春头也没回,「说吧。但太荒谬的问题我会直接当作没听见。」

她也懒得说他这人了。

「梦到一个活人站在一群死人之间,那会是什麽意思?」

沉春沉吟,「没有什麽意思。」接着斩钉截铁,「都说是梦了,就省点力气,别奢望它会成真。」

她欲言又止,觉得自己的确也过於杞人忧天,也许经历过被陶夭控制梦境的日子,她愈发变得对自个儿做的梦小心翼翼,深怕忽略它捎来的任何的信息,错过那人归来的音讯,抱憾一生。

是啊,她早离开桃花开得妖艳的地方,只是她还没有习惯过来。

「你说得对……不过就是个梦。」

她兀自呢喃,倦意袭上。她便那样坐在里头发楞,愈发觉得那人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成了心底一点朱红,一望就觉得茫然,却又舍不得抹去,只能任由朱砂似的红在心头日渐扩大。

原本嚐着鲜甜的果子此刻竟味如嚼蜡,她百无聊赖的吃完,就窝在一旁听起马蹄子的节奏。之後沉春渴了,反手啪啪的拍打马车喊着要她递水过来。她百般不愿的起身摸出水囊交给他,而这时他们也像快到达目的地了,马儿慢了下来,不远处能看见一处村落。

「你先在这待着。」沉春吩咐,随後翻身下马走向村子。

村里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见到沉春,睁大了眼,朝村里喳呼,一些人听到动静纷纷聚集过来,脸上并非戒备,而是久逢故人的欣喜。看样子沉春和这村子的人有交情,但为什麽要带她过来,难不成……难不成锦囊的主人就在这吗?

她屏气凝神听沉春和他们说些什麽。

「沉春!你怎会突然来这,咱们都好几年不见了呦。瞧瞧你,没什麽变嘛,一样俊俏。告诉老伍什麽时候要娶媳妇儿啊?」最先看见沉春的壮汉豪爽的往沉春背後一拍,劲道之大引得沉春闷哼出声。

「没什麽,在那里无聊就顺道来拜访。刘三呢?怎麽没看见他,平时不是就他最多嘴最爱凑热闹?」

老伍摇摇头,「别说啦,他老毛病又犯,改不了,前几天给官兵押进城罗,这一时半刻铁定是出不了牢门。」

旁边一个满脸刀疤的瘦弱男子笑着附和,「这也不一定,刘三进出牢里好几百次,早和那里的牢头混熟,肉是没有,但酒肯定少不了。」

沉春背对着她,捉摸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声音辨得一二。

「……是嘛,刘三真死性不改,看他回来我怎麽好好整治。」沉春嗓音与平日无异,一干人等脸色却变了。

老伍连忙陪笑,「这个、这个……你也知道,他啊只不过偷了点银子,没碰女人,真的,没碰。」他乾笑几声,静了静,忽然吐口气,「从那天起後,咱们日子确确实实是起了变荡,那些离开的弟兄也不晓得近况如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从良?她愣了愣。

沉春无所谓的耸肩,「谁知道呢,生死有命,不如想着他们日子也好过求个心安。我啊,倒是从那天起也染了恶习,不写信威胁那些油肠满肚的商人就浑身不对劲。」

「是吧!」围观的其中一人得意的喊,和身边同伴嘻嘻笑。

沉春也笑出声来,「我半个月前决定要出手,老早就埋伏,也成功劫到一辆马车,结果谁知道反而给自己讨来大麻烦,现在啊烦恼得不得了,根本就是出师未捷……幸亏如此,我打算洗手不干了,不然要是再遇到第二个第三个肯定够我愁的。」

她一听不免想笑,原来他和袁苍竟让沉春给吃了鳖。既然他原本就不是贼,那麽他的身分又是什麽?关於沉春的谜团越滚越大,她也越按捺不住,频频摩娑着手。

老伍苦笑,「你就别逗,学我们干那差事做什麽?你的身手就该到京城一展抱负,而不是窝囊屈就在这穷乡僻壤。」

「想我早死吗?」沉春轻哼,显然不以为然,「京城那处好听点说是江湖荟萃,但其实就是一缸子混浊的浆糊,一群人为了争个天下第一搅和下去。一旦陷进那缸啊,就难抽身了。我倒情愿混混日子,也许养一圈子的鸡养老──」

「娶妻呢?」老伍问,「前几天蒋虎刚成亲呢,他娘子还有个妹妹,温柔贤淑,我可以要他替你们两个撮合撮合。」

沉春嗤笑,「那倒免了。对了,大娘呢,怎没看到她?」

脸上刀疤的男子闻言,立刻走到某间屋前喊「大娘,你快看是谁过来了」。等了会儿,一名鬓角斑白,神色忧郁的妇人走出来,见到沉春立即拨云见日,笑着轻喊,「聂大侠」。

而她乍见到那名妇人的模样後,激动不已,千头万绪欺上心头,氤氲凝在眼中。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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