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拿到家谱,结果一个不小心就踩空了。」
塔矢宅放在玄关的电话机旁,秋人依旧灰头土脸,一边摸摸外出的公事包……重要的『家谱』在里面。
抵达目的地之後还来不及疗伤,立刻拨了电话联系人在静冈店里的早苗,以及依然留在安养院的妹妹明子,黑色数字转盘规律地旋转过後,迅速交代事故因何发生……其後,不小的玄关里,传来女眷的回音……
『会不会很严重?』虽然担心,却因为司空见惯而语气镇定的妹妹。
「还好,不过塔矢让我到他家处理一下,你乖乖待在那里别给人添麻烦,」还是有些放不下:「哥哥晚一点再去接你,然後我们就回家。」但好像是我给塔矢添麻烦了……唉。
『嗯……但我想,听哥哥刚刚的说法,既然塔矢先生不介意的话,哥哥多在东京留一晚没关系,』双眼灵动地转转,温柔体贴的语气:『哥哥明天还要到群马县谈生意,东京往返静冈就要八个小时,这样会睡眠不足喔,车费也不划算。』为哥哥精打细算。
「是没错……不对!这不重要啦,我的意思是你怎麽办?不行,哥哥晚一点就去接你。」一手拿着听筒,右手撑在墙上维持站立、贴近通话筒……非常勉强:「况且我还得跟仓田女士谈生意。」这很重要,老人都爱喝茶……会是个稳定客源……不能太晚到啊。
『嗯,我可以自己回静冈,没问题,哥哥放心。』
「你身上又没钱怎麽回静冈?」
『一次签一年份的约,我已经先收订金了,』回首对正喝着甜汤的阿姨与老人们微笑:「仓田阿姨已经说好以後都会订我们家的茶叶了。」这样哥哥就能安心休养一晚了。
「啊!!?」头上的灰因为惊讶抖动而落了些下来:「你、你……都谈好了啊?连订金都收了?」虽然知道妹妹很厉害……但也未免……
眼角余光注意到仓田阿姨正向自己招手,示意过去一起吃点心:『嗯,阿姨人很好,他还教我做了很多不同种类的点心。』回去可以跟早苗姐讨论…这边的点心种类不一样。
「这……仓田『阿姨』?为什麽你们关系会这麽好?这样会不会不好意思……」
『我帮忙做了厨房的工作,阿姨也指点了我很多呢……早苗姐说人是互相的。』感觉上没什麽不妥……
「是……没错啦……但是你一个人去搭车我不放心!不行!」我妹妹这麽可爱怎麽可以自己一个人在东京乱走!绝对不行!
『这样的话,』望向一直招呼自己过去吃东西的阿姨:『那我晚上住安养院好了,哥哥你今晚要好好休息,就算住小旅馆也比较划算……嗯,明天直接从东京去群马比较近……不然来回奔波对伤口不好喔。』哥哥真是令人操心……
「什麽!?」意思是要我明天办完事再去安养院接他??
『哥哥请放心,暑假有很多小孩来探望自己的爷爷奶奶,我跟他们一起睡就好,衣服的话早苗姐事先已经预料过可能会有这种情况,所以让我只要是跟哥哥出门就带着,』不忘叮咛自己的哥哥:『哥哥记得要清洗伤口,有替换的衣物吗?』早苗姐有帮哥哥准备,在我包包里……有必要的话就送去塔矢先生家。
「嗯………」正好看见拿了浴衣出现的屋主,正以眼神示意自己浴室的方位:「有……」原来我这人真的常常出意外吗,连早苗都这样……居然先预料到了。
『太好了,那就没什麽问题了,』爱心交代:『哥哥要多注意别到有水的地方,上次你差点被河水冲走……受伤碰到水很疼的。』
「………………知道了。」
『如果塔矢先生让哥哥留宿的话,要记得向人家道谢喔。』
「………………我会的。」
挂断电话後秋人颇有些尴尬……不过眼前首要的却是好好把身上的灰尘跟血汗都洗去,不然这身狼狈的模样就算要去住店,想来也的确不是什麽明智之举。
经过厨房时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於是也不客气地开始动作了起来。
……塔矢这人虽然话少,但是真的很细心,大概是怕我尴尬,留了空间让我『自行就地解决』……他这麽做……应该是把我当朋友了吧。
不过这栋屋子真的没什麽人气,也对……毕竟塔矢也要工作,这麽大的屋子一直都没什麽人吧,刚刚看了一下,好像除了他惯用的几样家具外,其他地方都是灰尘……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也是很忙的。
好不容易在浴室七手八脚地把自己搞定,将自己那身残破的廉价西装给扔进垃圾桶,回到客厅发现桌上放着冰敷袋……
「……嗯……看样子……以後哪家小姐嫁给他应该很有福气吧。」这家伙真的满体贴的,就是话太少而且一脸严肃……其实人很好。
「谢谢。」冷不妨从背後冒出的声音……今天大家都在提我的终身大事。
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刚想敷上的冰袋差点飞出去……秋人困窘极了,今天老是让人看见糗态……
「呃……对了…塔矢…」转移话题、转移话题:「因为还要直接往群马去,所以能不能先借我一套西装?」
放下招待用的茶水,视线看向秋人正在冰敷的脚踝:「你今晚最好别连夜赶车。」虽然看样子没伤到骨头但有些肿。
「呃……我没有要今晚就去群马啦……」好尴尬,毕竟先前才推辞过……
夏季南风拂过室内,翡翠般的双眼看着对面同龄男子的脸思考数秒……
「看样子你妹妹比你更懂得认清现状,」直接给予未问出口的问题答覆:「房间都是灰尘,请你将就了。」反正房间很多。
对於寡言的职业棋士开始有些好奇:「为什麽你会这麽帮我?感觉上你不是个会蹚别人浑水的人,还有……一般来说看到我在那种地方出现……你不问吗?」虽然我也没做坏事,但依然好奇……这人怎麽想的?
「那是你的老家,有什麽好奇怪?」我看起来不像会帮助别人的人吗?
「呃……也对啦,门口『今川』的牌子还在。」知道对方已经不见外,於是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是回去拿家谱的,一直知道放在老家的某个角落,但是每次到东京都尝试着寻找,却没找到过。」也喝了一口自家种的茶:「我都快要放弃了,心想这次没找到就算了吧……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办法,那里就要拆除了。」
「拆除?」看来所谓有『不良少年』出入,事实上是今川总在里面翻箱倒柜。
「嗯,」塔矢这家伙真不会泡茶……居然把我家的茶弄得这麽难喝,温润的口感全没了:「收到政府徵地的通知,那边过一阵子要盖幼稚园,原先我也一直负担着那房子的税金,其实真的超吃不消的!」
「税金很重?」没办法跟他聊围棋的话题,幸好这人会自己一直说。
「哎,它再怎麽破旧也是『位於首都东京的独门独院』,基本上跟这栋宅邸不会差太多……呃,虽然不能住人。」再喝一口……算了,难喝比没得喝好:「不过我妈妈临终前一再交代祖产不能卖,我也只好担负了下来……现在是人家政府徵地,这可不算违反妈妈交代的了,说真的我还松一口气。」
说着还当真呼了口气,却不知道是因为难喝的茶还是因为税金。
塔矢这家伙到底会不会烧开水啊!?这泡茶用的水感觉放很久了……
为秋人的坦白笑笑,行洋自母亲卧病後,没喝过几次像样的茶,倒是不觉得自己泡的茶难喝……一边喝一边心下盘算着其他事情,继续接话……
「你说回去拿家谱,」这麽说可能有些唐突……但还是问问看:「能不能借我看一眼?」有件事情我想确认一下……
「这……」是说其实也没什麽不可以的吧……嗯:「在这里。」
从公事包中掏出一本陈旧却完好的书本,六眼线装的古老装订方式看得出来年代久远,为了怕被摩擦毁损,先人还谨慎地将书角用绫锦包了起来。
行洋只看了一眼那深蓝色的装订样式,便起身:「请稍等。」离席。
片刻过後,行洋拿着一本完全一样的线装书回到客厅,秋人见到连花纹都几乎一样的书本怔愣了数秒……与行洋相互对视了一眼……
身着浴衣的青年商人笑笑:「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家一直都是我们商行最稳定的客源。」原来是认识,而且连家谱都长得几乎一样,看来颇有交情。
不知怎麽的……一种倍感亲切的心情在年轻棋士心中滋生:「比照看看吧。」
落日消逝了天边的最後一丝光明,入夜後,薰风带着凉凉的味道在室内每个角落漫游,两人比肩而坐,细心比对着……翻书的声音此起彼落。
外送的餐盒送来过,两人只是先搁在一旁继续手上的工作,有些好奇、也有些患得患失……具体却不知道在患得患失什麽。
「这里,」秋人指着一行附注的小字……低声细读:「……明治元年,西元一八六八年,戊辰战争爆发,九月,会津藩开城投降,被迫迁移至斗南藩……这个历史事件我知道,就是现在的青森吧……我记得你刚刚……」
「嗯,我家则是一直都在斗南藩,」今川家『被迫迁徙』,那他家当时应该是拥护幕府的会津官员……翻过三页,轻声而认真地开口:「直到明治十年才举家搬迁到东京,其实就是现在这栋房子。」
「明治十年……等等……我这边,」翻过数页,惊奇:「找到了!明治十二年,西元一八七九年春,长女彰子嫁入旧邻塔矢一家……」平静过後,轻声:「明治十五年,西元一八八二年,举家搬迁至东京。」
翻书的声音掠过几的世代,行洋细寻之後,肯定句:「……的确有一位高祖母是『塔矢彰子,今川氏』。」
鹿威持续着固定的频率,敲响月夜的宁静。
外卖的餐盒依然在一旁冷却,两人却谁也没提起这状似无关紧要的民生问题……
「呵呵!」秋人突然笑了出来:「好怪……原来我们两家一百年前是亲戚啊,绕了一大圈,好好笑……原来是这样。」
行洋不多言……眼神却带着些许笑意。
「说起来……这两本封面长得真像。」
重新翻阅一个世纪,阖上古老书本的时候,手中似乎多了份沉甸甸的情感。
「我父亲因为笔墨的关系,有时会帮熟人誊写家中的重要文书,」坦言事实的语调:「两本的封面题字的确都是父亲的字迹。」
秋人恍然明了:「原来如此,被你这麽一说我才注意到……内文的部分可能因为我父亲经商失败後积劳成疾,无暇修整,所以一直都是不同世代、不同人的笔迹吧。」轻轻抚过书本封皮时,眼神透着淡淡的怅然。
留意到秋人的眼神,行洋细想一会儿後……
「如果封面是我父亲的题字,两本外观一样的话,书名页应该也有你们一族重要的文句。」格式应该雷同,毕竟换了封面就要重新装订。
「书名页?」翻开的第一页吧……动手:「你的意思是你爸除了写封面之外应该也帮我们重新装订过,嗯……有了……」
敦厚的墨迹带着略显苍劲的笔势,有如腾云的龙收敛了狂气,在云端庄严端坐…………两人互望了一眼,由塔矢的眼神中确定,这是塔矢隆的字迹。
贫莫断书香,富莫入官场;贱莫做奴役,贵莫贪贿赃。
穷困之时不能忘记读书学习,富裕的时候不要踏入浑沌不明的官场;无论多麽潦倒都不要因为他人左右自己的志向,无论地位多高,都不能贪取不义之财。
「『富莫入官场』,看来是会津战争之後,先人们的感慨。」
行洋略感惊讶,却也佩服:「听说过你没完成中学学业,但看样子真的没断过书香。」今川跟我同年,却已是一家之主,商人终日奔波、搬有运无,还能够熟悉历史,是真的不容易。
自顾自地拿过冷却多时的食盒:「先吃吧,我好饿……自修读书其实很累人的,特别是那段历史很复杂……」似乎想起什麽,释怀一笑:「不过再辛苦也值得,幸好我妹妹的求学境遇比我好多了。」况且我还要迎娶早苗,不努力不行。
「你很疼妹妹。」
「当然……他是我的宝贝妹妹。」
『贫莫断书香,富莫入盐行;贱莫做奴役,贵莫贪贿赃。』
这段话是草很喜欢的文人纪晓岚在晚年对子孙所说,由於时事背景不同,代换掉『盐行』,借来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