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05

05

虽然大部分的後台部门都在十四楼,但房务、客务,乃至於厨房等等的前台管理单位还是分散在各楼层之间。跟方糖一起,拿着企划书与厂商单据下楼,春节期间我们饭店在餐厅部门有几种优惠方案,印刷厂已经将海报送达,行销部得下来核对一下,这是责任范围。

堆放在角落里,一大叠东西,正在清点时,我忽然瞥见一个身影,刚从走道边过去,那当下心念一动,我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方糖,立刻跟上那个女子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很端正,深褐色的长裤套装,以及高挽的马尾发型,正是房务部的标准造型。相隔一小段距离地跟上去,她走进长廊尽处的员工休息室,而我在门关上时,顺手接住门把也推开。

「你好。」客气地点个头,眼睛一瞥,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沈映竹」三个字,真是好听的名字,我暗想。

「请问这里是房务部的休息室吗?」明知故问,她点头时,我便跟着要自我介绍,然而沈映竹却客气地对我先招呼,叫了一声何小姐。

「你认识我?」

「我相信在这个饭店里,认识你的人一定比你认识的人要多得多。」她笑着,端给我一杯茶,同时递上一张名片,她现在的职衔是房务部的小组长。这说得也没错,四年来我跟着前任执行长,那是几人之下,数百人之上的职位,在饭店里几乎不管遇到谁,都是对方前躬後揖,我哪记得那麽多人的面孔与名字?反而是大家一定会认识我。

编了个烂理由,我说接下来还有一些活动看板准备在饭店里摆挂,需要暂时存放的地方,因此特地过来看看,沈映竹很有礼貌,立刻答应把这个小小的休息室给让出来。

「这样会不会不方便?」没想到她那麽随和,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这里归我管辖,所以没有关系,而且我相信大家都可以体谅的。」她依然挂着笑容,那笑容让我觉得非常真心且温暖。

昨晚,沈映竹上车後,那辆车很快驶出了巷子。本来还跟我有说有笑的李锺祺整个人安静了下来,几乎不再开口说话。我们一起走进侧门,搭上员工电梯,上到十四楼的办公室,各自拿了资料後,原本就可以分道扬镳的,但我忍不住却跟着他的脚步走,走过路口,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最後逛到了国父纪念馆附近,偌大一个清幽的公园环境,这当下细雨纷纷,非常安静,只不远处偶而传来车辆声喧。沿着人行步道走了一小段,就在一个小广场上,靠着花圃栏杆,李锺祺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你来了吗?」我问。不必得到亲口证实,也更无须假设什麽了,光是那一幕,就可以猜得到,李锺祺来台北的真正动机是沈映竹。

摇头,他说:「打过电话,不过没人接,所以只有留言。她应该也没听吧。」

「那你要说故事给我听吗?」

「你真的很爱听八卦。」满脸落寞的他抬头看过来一眼。

「那得看是谁的八卦,值得听的我才想听。」我骄傲地说。在听故事前,先到附近的贩卖机买了两瓶罐装热咖啡。

「认识很久了,以前高中的同学。後来大家走的路不太相同,映竹去念餐旅科系,毕业後就在饭店上班,而我爸妈希望我转工科。不过我想自己毕竟不是那块料,化学式来来去去永远搞不懂,所以还是放弃了,就算相关产业做过几年,但终究提不起劲来。」

我点点头,这样的背景交代算是够了,重点是接下来的发展。

「台北这地方当然不是没来过,不过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毕业旅行时来过。要说工作的话,我根本不会考虑这里,太挤、太乱,而且感觉上,这儿的人都很不好相处。」说到相处问题,他居然看了我一眼。不过我人很好,没有立刻发作,就让他继续说下去:「会答应我表姨丈,一来是我自己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二来是饭店的工作似乎很有挑战性;第三,就是因为她。」

「你们交往过吗?」

「没有。」他有点腼腆地笑着。

「告白过吗?」

「也没有。」他笑得更腼腆了。

「那……她知不知道你喜欢她?」

「恐怕是不知道。」最後他连腼腆的笑容都笑不出来了。

这麽看来,这两个人大概不会有什麽希望了,我心想。站得累了,就往前又走几步。李锺祺根本不晓得对方在台北过着怎样的日子,也从来不曾表达过心意,虽然是高中时代的好朋友,但那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全世界大概只剩下他还能如数家珍地说着。

「我们在高雄念高中时,很常一群人出去玩,骑着机车到处乱跑,最远还骑到台南呢!不过当然了,高雄再怎样热闹,还是比不上屏东,真的。」聊起往事时,他忽然有着兴奋的神情,说:「屏东的夏天很好玩耶,空气比高雄好上一百万倍!到了晚上,满天都是星星,很热,大家也是骑着车在乡下乱跑,也可以到河边去烤肉、游泳,我们有一次比赛,看谁能憋气憋得比较久,本来我是最厉害的,结果有一次我潜下去才不到几秒钟就冒出来了,你猜是为什麽?」他回忆得很开心,说:「因为有鱼咬我屁股。」

「鱼会咬人吗?」

「当然呀。」他很认真地说。

不知道是真的或假的,不过那样的画面想像起来确实很有趣,他脸上有着异样光采,那应该是人生中最快乐的回忆吧?我手靠在栏杆上,像在听一个古老而遥远的故事,不由得心向往之,但同时也在想,能这样坦率而自然地诉说着自己故事与想法的人,这年头可也很难遇到了吧?

「你有抓过蚱蜢吗?」自己说着还不够,他又问我。

「蚱蜢跟蟋蟀我都分不清楚。」我摇头。

「独角仙?」

「昆虫图监里看过。」我当然又摇头。

「天牛?」

「天牛是什麽?天上飞的牛吗?」

「下次来南部,我带你去看,别说蟋蟀或天牛了,我家外面连竹节虫都抓得到。」他很得意。

问我何以对这些生物如此陌生,我说那也是不得已的,出生前我爸妈都住国外,六岁时他们离婚,我妈带我跟姊姊回来,当时住台中;十五岁那年,妈妈改嫁,又嫁到日本,姊姊则带我来台北,现在她跑回美国去找我爸,只剩我一个人在台湾。什麽是童年,我完全没有感觉,也没有印象,从小到大总来来去去於城市与城市之间,甚至国家与国家之间。

「听起来很复杂。」他皱着眉头问我如何能把这样曲折的人生说得轻描淡写。

「不然难道要哭哭啼啼吗?过去的就过去了,也不会再有什麽改变,而且就因为那些过去很曲折,才有现在简单的我呀,当然应该开心才对。所以我没多少机会跟同学长时间往来,动不动就被迫转学。」耸肩,我说:「坏处是朋友少,但好处是至少我不会有机会喜欢一个老同学,喜欢个十几年还不敢告白。」

然後他的笑容就又崩盘了。

所以我很想来看看这个女子,她是如何能让一个男人心系十年,除了名字好听、长相好看之外,究竟她的好处在哪里?

说做就做,立刻整理了一个小空间出来,准备堆放行销广告,映竹很热心,脸上也始终挂着笑容,而且不是那种商业用的表面笑容。

「你很喜欢笑喔。」我忍不住问她。

「多一点笑容,日子会开心一点,对吧?有笑容的时间总是过得比较快一点罗。」

我点点头,这麽说也没错。眼见得环境已经准备好,再没什麽可以逗留的理由了,我正打算离开时,映竹却从角落的小冰箱里端出一盘小蛋糕,问我要不要吃。

「这怎麽好意思?」愣了一下,正想推辞,她却已经端到我面前,当下却之不恭,只好接过。吃着蛋糕,她问我怎麽特助不干了,却转调回行销部。

「新人新气象,执行长换人,当然特助就一起换罗。」我说:「况且我也比较喜欢行销的工作。」说着,忽然想试探一下,究竟她是否真的不晓得李锺祺的事,我问映竹知不知道新任执行长是谁。

「这个应该轮不到我过问吧?反正不管是谁都一样,我们把该做的做好就够罗。」笑着说话时,动作也没闲下来,刚刚为了腾出空间而移动休息室里的小沙发跟茶几,现在她弯下腰去,很认真地将家具一一摆设整齐,并且捡拾地板上的小垃圾。

「怎麽这麽说?我觉得以你的条件跟工作态度,应该很有往上升迁的机会。如果我还是执行长特助的话,一定会建议上去。」

「那还好你卸任了。」终於收拾好,她站直了身,很高瘦的个子,很温馨的笑容,她说:「我在房务部好几年了,觉得这是个很让人开心的工作,所以完全没有想要升迁的欲望。」

「是吗?」我很诧异。

「我让每一个踏进饭店想要投宿的客人,都能获得安心舒适的服务,这不就够了吗?」笑着,她说。

然後我点点头,就懂了原因。为什麽会有一段牵挂可以超过十年?昨天我问鹅先生,他愣愣地想了想,说了一个让我当时不是很懂的答案,他说:「跟她相处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地球在转。」现在,确实我也觉得,地球真的不需要转,如果这当下已经是最美好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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