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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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麽时候翻开柜子,找到那个音乐盒的?找到音乐盒後,心里又是怎麽想的?是因为找到这盒子了,唤醒一些内心深处的记忆了,所以这几天才会闷闷不乐吗?也正因为如此,他终於还是不能欺骗自己的感觉,无法忘记多年来对映竹的思念,所以才打电话给她,而今天晚上大家无心的话语,却正好触动了他的思绪,所以才有那样的反应吗?看着被我拖拉进来,搁在床舖上的李锺祺,我心里一团紊乱,完全无法仔细思考。看到那个音乐盒的霎时间,整个人天旋地转,各方的混浊思绪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地将我瞬间淹没,那当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怎麽办,本能地竟只想转身赶快逃出这地方。

但最後我还是忍住了,先把李锺祺扶回床上,然後深呼吸了几口气,说服自己要冷静,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他愿意对我说清楚。放下包包,把门重新关好,我先将地上丢得凌乱的衣服全都捡拾起来,丢进洗衣篮里,这时已晚,他们这里的公用洗衣机在外面,怕吵到邻居,所以只好改天再洗。跟着我把垃圾分类收拾好,用一个塑胶袋装起应该回收的宝特瓶与空的金属饮料罐,再拿小扫把将地板稍微扫一下,之後则是打包垃圾袋。等地板清理得差不多了,我走到浴室去,那里面果然垃圾桶也满了,顺手处理後,乾脆关上了门,打开了水,我拿起菜瓜布跟刷子,直接把浴室的墙面、地板,以及洗手台跟马桶全都刷洗乾净,那过程花了很长的时间,我一个人非常安静,完全没有谁来说话,也没有水声跟刷洗声以外的杂音。等这些全都做完,最後我才洗了个澡。

脑子里一片空白,什麽也不想,或者说,其实我什麽也没办法想,有太多纷至沓来的滋味不断侵袭,最後让我失去了分析判断的能力。但天知道,那曾经是我最自豪的本事。不管多少资料,多少问题或状况,我总能够最短时间内厘析清楚,并且想出因应对策好提供给主管做参考。可是现在却没办法,我甚至连眼神都无法灵活移动,只能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地上的每一片垃圾、磁砖上的每一点污垢,我都拼命清理刷洗,非常用力,好像每多出一点力气,就可以把现实中的污垢,跟心里面的障碍全都扫除似的。

洗完澡後,穿上原来的衣服,再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我想今晚应该没得睡了吧?叹口气,照照镜子,这张因为熬夜又喝酒的脸孔竟是如此苍白而毫无血色。我怎会变成这样?不知怎地,我忽然好想出去外面,打开包包,把随身携带的化妆盒拿进来,在已经完成卸妆的苍白脸孔上再补一点妆。为什麽要这样做?是因为即使我心中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妙,但依然希望李锺祺看到的是完美的我吗?可是,即使化了妆,难道就完美了?我对着镜子里的人摇头,不,不够完美,至少,在他心里可能不够。

於是我放弃了,把遮盖住脸庞的头发拨好,也把身上的衣服顺了顺,打开浴室的门,在一片安静中,走到角落的小柜子边,拿出剪刀与胶带,小心翼翼地,将被我踢坏的拼图摆好,先把那些碎片一一又拼回去,跟着将破掉的压克力板也拼上,最後才用透明胶带固定住。我知道压克力板并不贵,也知道换块板子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但这原本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是怎样都无可取代的,即使裂了,也应该让它保持在最初的样子。所以我不考虑去换透明压克力板,只想把它黏回去,虽然,胶布的痕迹让它变得很丑,虽然,就算黏得再好,它也不过只能被搁在这个角落而已。

等这也处理好,我站起身来,准备要离开,一回头,原以为李锺祺还在睡的,没想到这当下他却已经坐了起来,头发凌乱,领带已经解开,木然无语地看着被我收拾乾净的房间,也看着我黏补好拼图,但却不发一语,久久地沉默着。

「你有话想对我说吗?」最後,是我蹲了下来,就在小桌子旁边,在他面前。是很平静的声音,就像往常我们对话时一样。可是李锺祺没有开口,他的眼睛泛红,身上散出浓浓的酒气,抿着嘴,完全没说话。

「没有关系,你有话可以对我说,好不好?」我轻抚着他的手掌,双眼注视着这个我所深爱的男人。

「对不起。」而这是他给我唯一的三个字。

他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本来觉得是非常确定的心,却在一瞬间忽然动摇,分裂,而後崩解,这些他都隐约察觉得到,可是却无法了解原因。大约就是在映竹请长假之後,这样的感觉忽然汹涌而出,压迫得他非常害怕,可是愈想转移自己的心思在工作上,就愈是办不好事,所以才会状况连连,而且都很匪夷所思。前两天,他终於受不了,心烦意乱中,把屋子东西乱丢乱洒,东翻西找,结果就在那个柜子的最深处,意外发现了这个之前带来台北後,就一直扔在柜子深处的音乐盒。那瞬间,他这才懂了自己的心情。

「但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至少还是爱我的,对不对?」没有生气愤怒,没有崩溃痛哭,静静地听着,我问他。没有回答,但李锺祺点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用充满惶愧的眼神看我。

「那就很够了,不是吗?」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我想起身,准备离去,也该让他好好休息。但李锺祺却拉住我的手。

「怎麽了吗?」

「我想说话。」轻轻地,他说。

「你确定要现在说?」我问,而他点了点头。於是我又在垫子上坐下,想听他说点什麽。

「有很多话,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不知道应该怎麽对你说才好,但我从来没有忘记,第一次跟你见面的那天,你就站在我背後。」他的声音非常地乾涩,也带着沙哑。「从那天开始,你就一直都在,不管我遇到什麽问题,你都会帮我解决,带着我进公司,不管是工作的交接,还是行销部的业务内容,都是你带着我。」

「那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依然是微笑,我说。

「有太多太多。」而他摇头,「太多太多,我不知道应该怎麽说,但是如果没有你,我在台北一定待不下来,那不只是工作而已,还有很多很多事,都因为有你,才让我不那麽紧张跟害怕。」看着我,李锺祺慢慢地说着。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没有这麽夸张,以他的能力,虽然会慢一点,但一定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也会适应这里的一切,可是我没开口,这当下我只想多听他说。

「所以,当你说你喜欢我的时候,其实我很不知道能怎麽办,总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我们应该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在台北很久了,去过很多国家,看过很多不同的世界,可是我却哪里也没去过,什麽都不懂,只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为什麽你却会喜欢我?」

「因为你是个很真实的人。」我说,可是他却摇头。

「或许以前是,但後来却没有。」紧握着我的手,李锺祺难过地说:「你对我太好,好得让我不知道应该怎麽回报你,这段时间以来,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感到犹豫,事实上,不管我心里怎麽徘徊不定,但现实中,确实已经接受了太多你的存在,而且是一种必要的存在。所以,在去宜兰的路上,我一直跟自己说,至少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因为也只能做到这些。而且,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所以我很想看到你,非得去接你不可。」说着,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问我相不相信这样的心情。

「我相信,而且从不怀疑。」给他安心的笑,我也等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更後来,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一切又好像不对,我很怕看到你的眼神,看着你,就像看穿了我自己的心虚,看到我自己的懦弱,看到我自己所有不能也不敢面对的感觉。但很奇怪,那种感觉究竟是什麽,我却又说不上来,我们是情人哪,是一种应该要可以透视对方的心的关系呀,不是吗?为什麽後来我却会有这样的矛盾呢?所以我想把原因找出来,很认真找,但不管怎麽找,却始终没有发现,一直到……」说着,他的眼神看向了我背後的桌上。

「没关系,我明白,也不怪你,至少你还愿意告诉我,对不对?」

「你可以不怪我,你愿意不怪我,但我要怎麽原谅我自己……」终於,有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李锺祺紧闭着眼,低下头来,可是那泪水却怎麽也压抑不住,只能任由它流落。「我很想跟你说,可是这话却怎麽也说不出口,但我无法假装没这回事,我做不到。那种感觉很强烈,而且每天都在,我觉得很痛苦,不管怎样都是为难……」

「没事的,你现在告诉我了,以後就不会压抑着了。」

「对不起,真的……」呜咽的哭泣声中,李锺祺握紧了我的手,「从开始到现在,不管任何时候,无时无刻,都是你在照顾我,鼓励我,没有你,我真的不可能撑到现在,我接受了太多你对我的好,可是却什麽也不能回报给你,甚至到现在也还是这样,为什麽……为什麽明明喜欢的是这个人,可是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心里去想另一个人?我不知道原因,也阻止不了自己,这种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很可怕,可是不管怎麽逃,却始终都逃不掉,我完全无法面对自己,对不起……真的……」说到最後,他终於泣不成声。

「不要道歉,因为你从来没有亏欠过我,真的。」而我只能轻轻地,这麽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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