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中,蓬头垢面的少女半阖着眼,软绵无力倒在散发着恶臭的木箱旁,若非她的胸口微微起伏,过路的行人还道巷中坐卧着具死屍。少女伸出黑脏的手抹了抹脸,久未修剪的指甲中塞满污垢,她却无心理会,搓了搓双手,用舌头舔拭乾裂的嘴唇。六日未进食的她摸着肚子,饥饿感被麻痹许久,现下,她只感到精力渐渐地流失掉了。
少女吃力地回想起自己半个月前才与表妹搭飞机来到德国,仅仅转眼,自己掉入一个未知的地方──至少,周遭的一切对於她来说,是如此陌生,却又是那麽地真实。
<FONTFACE="标楷体">半个月前</FONT>
温哥华机场内,祝梵辛拉着行李箱,反覆检视标注登机口的牌示。身後跟随着满脸兴奋的高依蒂,漫不经心理着卷发,直催促表姐赶紧带她入海关。
祝梵辛轻轻叹息,回过头说道:「舅舅刚刚说了什麽?叫你不要耍性子,要不然,等等便打电话叫舅舅载你回家──这趟旅行不是你期待许久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吗?」
高依蒂一听,不以为然撇了撇嘴,低声咕哝道:「我才没有耍性子,是你动作慢吞吞的。」
祝梵辛看了她一眼,拖着行李与高依蒂来到登机报到处卸下行李箱,带着她进入了海关。
前往德国的班机准点启程,高依蒂睁大眼睛望着窗外越缩越小的陆地,高兴地欢呼出声。
「表姐,活了十六年,我终於有自由的感觉!」高依蒂激动地摇了摇祝梵辛的手臂,眉开眼笑地说道:「抵达了德国之後,表姐,你一定要带我逛市中心,趁这次出国,我要采购一堆衣服回去,同学们一定会羡慕死我。」
「依蒂,别忘了舅舅说了什麽,节制一点。」祝梵辛不疾不徐地提醒道。
高依蒂一听,微微皱起眉,不高兴地看了表姐一眼,噘起嘴,轻哼一声,撇过头不再理会她。
看着从小被宠坏的表妹,祝梵辛默然地闭上眼,心中期盼着表妹被宠坏的性子不会给这趟旅途带来麻烦。
不久,她沉沉地进入梦乡……
「爸爸,你回来了!」小女孩自房内走出来,迎接上刚回到家的父亲。
「甜心,今天练了多久的钢琴啊?」高大的中年男子走入客厅内,坐在沙发上头,对着六岁的女儿问道。
女孩一听,身子轻颤了一下,垂下头玩着手指,怯怯地道:「吃完午饭後一直练到刚刚才停止……」
「是吗──?」突地,男人的脸沉了下来,迅速地站起身,用力抓起女孩的肩膀,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她稚嫩的脸颊上。「我准许你的练习时间这麽少过吗?你现在给我坐回钢琴前面去,今天不许吃晚饭!听见了没?」
小女孩抚着发痛的脸颊,硬是将眼泪吞回肚子里,默默地走回钢琴前,长茧的手指摆上琴键,将钢琴老师交代的作业反覆弹了一遍又一遍。
黑色的钢琴像是枷锁般地牢牢铐住她,小手在宽大的琴键上摆动着,仿若是永无止尽地……
祝梵辛冒着冷汗,口中喃喃念着呓语,紧紧扣着扶手的十指关节泛白,彷佛受了极大折磨,她蹙着眉,难受的模样令一旁的高依蒂看得心惊胆跳。
「表姐!」
一声叫唤,将梦境中的祝梵辛惊醒了过来,刚脱离恐惧的她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着,过了数秒,才转头回应道:「什麽事?」
「你又作恶梦了。」高依蒂抿起嘴,严肃地看着她。
「谢谢你──将我叫醒。」祝梵辛甩了甩头,伸手拍了拍脸颊,吁了一口气。「感谢主……」
「又是姑丈吗?」高依蒂问道。
祝梵辛脸色苍白地摆了摆手,不愿再提起。父亲一直是祝梵辛从小的梦魇;别人都和她说,她的母亲因难产去世,於是父亲便请了保母照顾她。祝梵辛的父亲对音乐有股近乎疯狂的执着,祝梵辛三岁之时,他便将祝梵辛送去学钢琴,从此,她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父亲一下班回家,便是寻问她练琴练了多久──不论祝梵辛回答什麽,都不免受到一顿毒打。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她十三岁,父亲车祸去世,才结束了祝梵辛的噩梦。从此以後,她只要靠近钢琴便吓得发抖。
「表姐,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那种日子不会再发生了。」望着祝梵辛满脸的难受,高依蒂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祝梵辛朝表妹勉强笑了笑,向空姐要了一杯凉水,猛地往口中灌去。凉水顺着喉咙滑下肚,瞬间,她的头脑冷静了不少。
这时,机舱传来空姐的广播声,飞机已抵达德国,正准备下降。
高依蒂再度朝窗外看去,鸟瞰着德国的土地,她的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微笑,高依蒂忘记了祝梵辛的恶梦,整个身子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出了德国海关,两人搭乘计程车来到拜罗伊特──位於美因河河谷,是巴伐利亚的一座城市。
「太美了!这座城市太美了!比起温哥华不知道好上多少倍!」计程车停靠於旅馆前,高依蒂下车抬头俯望四周,不由得发出一连串的赞赏。
祝梵辛微微一笑。「我想,倘若你住在德国,旅游到温哥华也会说出一样的话。」
「不一样──」高依蒂一嘟嘴。「我知道是不一样的!」
祝梵辛听见她的童语,不再理会她,迳自走入旅馆之中,向柜台办了登记,便走向不远处的电梯。高依蒂跟随在後头,拖拉的行李平顺地滑过大理石地板,两人乘着电梯来到五楼,一入房,高依蒂一声欢呼便将行李搁置於门口,冲上前躺入柔软的大床。
「至少,将鞋子脱了吧。」祝梵辛将表妹的行李一道提了进去,无奈地道。
高依蒂一蹬脚,试图凉鞋被踢了下来,凉鞋却挂在她的脚趾上,怎麽踢都踢不下去。
「别如此懒惰。」祝梵辛轻声叹气,替高依蒂将脚上的凉鞋勾了下来。「休息一下,等会儿出去逛一逛如何?」
刚听见「出去逛逛」的提议,高依蒂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赶紧自床上爬起,猛然地点着头。「现在就出去吧!我不需要休息,精神好的很,坐这麽久的飞机,我都快被闷死了。」
「可是我……」
「表姐,你才十七岁,怎麽表现得像个老太婆一样婆婆妈妈的!」高依蒂抓起凉鞋又将之套至脚上。「快一点好不好?」
祝梵辛无奈地一笑,摇着头,突然想到什麽般,话锋一转说道:「依蒂,你知道有两位伟大的音乐家葬於拜罗伊特吗?」
高依蒂垂下嘴角,双手一插,大声道:「我对那些早已作古几百年的人可没兴趣!」
「不论有没有兴趣,那可是拜罗伊特着名的景点,既然都到此游玩,应当去看一看才是──」祝梵辛突然望向窗外,回想般地说道:「记得小时候见过父母亲的合照,其中有一张照片,便是於李斯特墓前拍的。」
「姑丈去过的地方──这麽恐怖的地方我才不去!」高依蒂快速地否决了祝梵辛的提议。
「既然如此──带你去市中心逛街,只会让你浪费钱,还不如待在旅馆里就好。」祝梵辛说道,将行李箱拆了开来,里头衣物随着行李箱的敞开爆了出来,她叹了一口气,将凌乱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摺好,摆入旅馆提供的衣柜内。
「表姐,天色还这麽亮,别折磨我──要不然,现在我陪你去看死人的家,晚上,你带我去逛街!」高依蒂见表姐露出难得的固执模样,赶紧退一步道。
祝梵辛露出微笑。「拿着你的手提包,走吧。」
两人漫步於古老的街道上,高依蒂环视了老旧建筑物一圈,兴致缺缺地打个呵欠。
「要不要先去吃个午饭?」距离在飞机上吃早餐已是七个小时前的事情,祝梵辛提议道。
高依蒂摇了摇头。「等一等到市中心再说。」
祝梵辛到小店内买了一张地图,又以英文向店内老板询问了李斯特之墓的方位。
老板一愣,抓了抓头,露出狐疑的表情。「李斯特?」
祝梵辛见状,赶紧改口道:「那麽,华格纳的墓在什麽地方?」
「华格纳啊──」老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由这里左转,再步行约二十分钟便能看见了。」
祝梵辛谢过了老板,心中不禁暗暗苦笑;果然,比起李斯特,他的女婿华格纳在德国的名气还是高了一些。
拿着地图,祝梵辛和高依蒂朝墓园走去。途中,两人碰见一群来自台湾的旅行团,显然对方的目标也是前方的墓园。祝梵辛见状,深怕迷路的她赶紧拉着表妹跟随在旅行团後头。
一行人的目标是华格纳的墓,抵达墓园,祝梵辛的目光马上被不远处的李斯特之墓吸引过去;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相片一模一样,她像着魔般,忘了身後的高依蒂,直直朝李斯特的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