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下，心道：「这妇人应该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可是看着她的眼神，澎湃有活力，祝梵辛不由得疑惑了。
老妇披着黑色斗篷，在这样的天气之下显得怪异非常，引人侧目。妇人却感觉不到燥热般，额上一滴汗也没有。
「请问你是──？」祝梵辛眯起眼，想将对方的容貌看得更清楚──她敢说，她一辈子没有见过这名妇人。
「你不知道我。」老妇答非所问道。
祝梵辛满面狐疑地望着妇人，打从心底将她当成了疯子。不愿与一名疯子继续耗下去，说了声「抱歉」，祝梵辛站起身正打算离去，老妇却又开口了。
「我知道你从哪里来。」
祝梵辛愣在原地，欲要抬起的脚停了下来，问道：「什麽意思？你……是谁？」
老妇冷冷一笑，不理会对方讶然的模样，回道：「我只是一个年老的妇人，仅仅如此。」
祝梵辛对於妇人奇异的态度感到不知所措，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在你出生前就知道。」老妇哼笑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找我做什麽？」对老妇不知所云的话，祝梵辛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我明白你在烦恼什麽。」老妇突然收起笑容，正色道：「你在逃避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
「随着你的感觉走！」老妇急促而异诡地道：「要知道，命运是不可被违抗的。」
祝梵辛歪着头，显得更加不解，她摇了摇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梵辛‧祝，这是你的名字，是吧？」老妇充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无法形容的笑容。「送你一个忠告，注意自己的周围。」
说完，老妇一反原本老态龙锺的模样，快速地与她擦肩而过，走入不远处的树林之中。
而被留下的，是一脸茫然失措的祝梵辛。老妇出现的突然，消失得也彷佛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甚至连妇人的话都无法仔细咀嚼思考，对方便消失在她的眼前。
老妇的出现令她暂时忘了原本的焦虑，然而，却产生了另一个疑惑。她大可以将妇人当作疯子、把她的话视作疯言疯语对待，但是，一件不容忽视的疑问是，对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名字？
倘若只是单纯的疯子，有多少可能性会得知她的名字？而如果排除了疯子的可能性，老妇所说的话又有何含意在其中？
「天──」再想下去，她迟早会将自己搞疯，届时就该换成她和别人说疯话了！祝梵辛甩了甩头，将老妇的话暂时抛到脑後，缓缓步行回家中。
回到家中，卡琳正坐在前厅的沙发上读着书，李斯特则早已不见踪影。卡琳一见到她，马上露出笑容，热情地与她打了招呼，说道：「贝莉已将晚餐准备好，梅姬见你没有回来，便跑到外头找你去了。」
祝梵辛笑了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看到你的脸一天比一天红润真好，你知道，在你受伤那段期间，我担心死了！」卡琳热切地道。
「真是抱歉，让你操心了──」
望着她一脸纯真幸福的模样，祝梵辛竟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的夜晚，霎时，罪恶感萌生，她甚至不敢再看着卡琳的那张笑脸，客套而匆忙地说了声「谢谢关心」，便垂着头快步走上楼，逃离了卡琳的视线之内。
可笑！实在太可笑了！
祝梵辛靠在门上，从镜子的反射看见自己发红的双颊，同时替自己的道德感到可悲。
那夜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
然而，不容否定的，她仍然能够深刻地记起那一夜的每一个细节，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李斯特露出那麽狼狈的模样──他是一个自尊心如此高傲的人啊！
祝梵辛闭起眼，一头栽入被褥之中，不愿再去思考。过了一阵，她忽感睡意来袭，恍惚间似乎听见了梅姬的叫唤声，但是，她已经没精力去理会了，很快地，她进入了梦乡……
「梵辛！梵辛！」呼叫她名字的声音传入耳里，祝梵辛蹙起眉头，想将这道声音从耳边挥去。
「梵辛！梵辛！」
「谁！」她睁开眼睛，却惊觉自己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那叫唤着她名字的男性嗓音如鬼魅般旋绕在她周围。
又是梦──
祝梵辛扯开嗓子，不顾一切地大喊道：「你是谁？在哪里？」
「我在这儿。」声音咯咯地笑了起来，却飘忽不定，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忽左忽右。
抬头望向上方无止尽的漆黑，祝梵辛几乎以为不是周遭的黑暗令她瞧不见，而是自己本身已盲了眼。突然，不远处一点光源出现，否定了祝梵辛的臆测。光点彷佛会移动般直直向她逼近，一瞬间，祝梵辛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地发起抖来。
那幅场景她再熟悉不过了！那道光线的背後包含了无止尽的噩梦，带给她数不清的痛苦。
几乎丝毫不迟疑地，祝梵辛拔起腿狂奔，奋力地逃离渐渐扩大的光源、逃离痛苦。
黑暗中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喘，双腿越来越沉，到最後，几乎是拖着双腿前进。
「你还想逃去哪儿呢？」同样的声音响起，同一时间，光源迅速吞没了她。她缩起了身子，全身上下浮现了灼烧的痛楚，张了张口努力地想大喊出声，却发觉自己一点声音都发出不来。
「快弹啊！弹啊！」
黑色钢琴又出现在她面前，巨大的琴身压迫着她，祝梵辛挣扎着，抗拒着，最後，她终於扯开喉咙，放声大喊──
「啊──」
祝梵辛猛然睁开双眼，四周回到一片漆黑，没有了白色光线，没有了飘忽不定的声音，没有了钢琴；她又回来了，清冷，却令她安心的卧房。
伸手一抹额，竟是一头冷汗，她喘着气，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天花板，让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呼吸变得平稳，整个人真正的平静下来了，这时，耳边却依稀旋绕起轻柔的琴声，她还道是错觉，仔细一听，竟当真有琴声从楼下传来。
像有吸力的磁铁般，祝梵辛被吸引住了，顺着幽幽柔柔的曲调，她起身走下楼，这时所有人都睡了，却见微弱的鹅黄色灯光照亮了前厅，李斯特坐在钢琴前，两只手臂左右地摆动着。
柔和的光线似乎具有蛊惑人心的魔力，祝梵辛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另一个梦境之中，奇异地，眼前这台黑色三角钢琴竟不令她感到恐惧。
学琴多年，今日，她却终於见识到什麽叫做「行云流水」。李斯特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游动在琴键上，如流水般的音符一个个串在一块儿，任何一个被奏出的音符都安排的恰恰好，丝毫不显得多余。
祝梵辛不由得对眼前的男人感到更加敬佩了，这不是她头一次听见他弹琴，却是首次如此专心一意的倾听他的琴声。
二十一世纪，不少人认为李斯特的琴声除炫技之外，毫无可观之处，与萧邦富有感情的音色比起来，他的曲子只称得上是「华丽」。然而，祝梵辛却被眼前这情感澎湃的琴声迷惑住了，谁说他的琴声中听不见丰富的情感？谁说他的曲子只有高潮没有低潮？她眼前的李斯特不正是吗？一声一声的旋律都勾动着她的情愫，挑动她的情感。
「你还要在那边站多久？」霎时，幽美的琴声戛然终止，李斯特冷冷的声音传来，将她从梦境拉回现实。
「对不起……我听得太投入了，所以才……」祝梵辛一愣，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
「是吗？」李斯特转过身，棕色的眼眸审视着她，嘴角勾起了难以察觉的笑容。「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我……」祝梵辛咬住下嘴唇，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难道你改变心意了？」李斯特哼笑了一声。
「我在楼上听见了琴声……仅此而已……抱歉。」小声地，祝梵辛说道。
听了她的话，李斯特却没有任何反应，修长的手指托在唇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最後，命令道：「过来。」
祝梵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依顺地走到他面前，主动开口道：「抱歉，我马上便会回房，我不该打扰你弹琴的……」
「你看起来健康多了。」李斯特却打断了她的话，说道：「看来你恢复得很好。」
「是……」两句突如其来的话令祝梵辛有些不知所措，她只得点了点头，抬眼瞅着他，偷偷打量着这个三个月未见的男人──
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憔悴，原本丰润的脸颊似乎消瘦了不少。
「不要那样看着我，我会误会的。」突然，李斯特不带感情的笑起，声音中透露了他的自嘲。
「抱歉……」祝梵辛赶紧收回视线，垂着眉，丰润的双唇微微抿起。
「怎麽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勾引男人吗？」李斯特讽道。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倒是有个男人差一点就被你勾走了。」他又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说的话句句刺入祝梵辛耳里。
後者紧紧闭着双唇，肩膀微微地颤抖着，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李斯特先生，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闻语，李斯特默然无语地直直勾着她，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蜡烛上的火苗受到四周流动空气的拂动，火光轻微晃动着，使得两人反映在墙上的影子一闪一闪地，显得摇摇欲坠。
「我想，我该回房了。」良久後，祝梵辛说道。
平静无波折的语气划破的安静，李斯特这才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转身坐向钢琴前。
「李斯特先生晚安，夜深了，早点休息。」祝梵辛说完，转身离开他身旁，正要踏出前厅之时，却给李斯特唤住了。
「你刚才是做了噩梦吧？」他问。
祝梵辛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轻轻应了一声作为回应。
「噩梦令你今夜再也不敢入睡，是吧？」李斯特又问。
她疑惑地回望他，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神中却早已透露了答案。
「坐到这。」他向右移了移，琴椅上空出了位置。「我弹琴给你听。」
祝梵辛依言坐到他身旁，看着李斯特的大手摆上琴键，灵活的手指交错在黑键与白键之间，右手奏着主旋律，左手大幅度地在音与音之间横跨着。
琴声悦耳，传入祝梵辛耳里是多麽地安详，悠悠扬扬的旋律来回荡在她的心谷底，渐渐地，世界变得朦朦胧胧，李斯特的琴声变得好遥远好遥远，她不知不觉地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睡着了……
李斯特却始终没有停下飞舞在钢琴上的双手，一曲接一曲，如涓涓细流的小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直到晨光初露，他才放慢了游动的手指，曲调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最後，尾音响起，曲终了，漫长的夜结束了，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