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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上次一样,她不是很记得自己後来是怎麽被带走的,两次的情形都差不多,搞得满身是伤,受到极大的惊吓。但这回略有一点不同,至少,她晕昏的地方就在修配厂门口。再睁开眼时,又是那片霉黄破旧的天花板,自己身上披盖着一件薄毯子,谢永然坐在一旁的单人座沙发上已经沉沉睡去。
她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上那斑斑霉污,但左眼角被重击过後,整个肿了起来,因此视线受了一些影响。一边看得出神,她心里不断玩味着谢永然最後对她说的话,欢迎来到西门町。这就是她之前一直没有真正看到的西门町吗?那些繁华似锦的霓虹光采後面所藏着的幽暗面。她一脚踩了进来,搞得满身伤口,现在只能躺在这儿动弹不得,而阿鸭追着她进来,结果整只左手都没了。这地方为什麽跟表面上看到的那麽不同呢?什麽样的人才能在这里活下来?稍微侧头,谢永然睡得正熟,零散的浏海飘落脸颊,被他匀缓的呼吸吹得一动一动。
很想挣扎起身,但却一点也使不上力。不知怎地,这时候她忽然好想出去看看可乐,想知道它的刮伤严重到什麽程度,这辆车虽然不比EVO,但却是谢永然送给她的礼物,被阿鸭那样破坏,实在让人心疼不已;然後她也想起那把匕首,今天第一次看到它时,就觉得这样的武器总透着一股不祥,没想到当天晚上,它就俐落地斩断了一只人手。叹口长气,既无奈於浑身的疼痛与行动不便,也无奈於自己终於卷入了这样复杂的世界里。
「饿不饿?伤口痛不痛?」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忽然听到谢永然说话,让想想吓了一跳。他动也没动,维持着本来的半躺姿势,但却已经睁开了眼睛,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饿,但是这里很痛。」想想眨了眨左眼。
「以前阿辽曾经说过,他说你现在躺的那张沙发很舒适,很适合睡觉。我自己还没试过,结果你却接连睡了两次,而且每次都很难看。」
「为什麽?我睡相很丑吗?」
「伤得很丑。」谢永然笑着说:「尤其是这次。」
轻轻地笑过後,又是一片安静,谢永然点了两根香菸,递了一根给想想。想想没抽,却拿在手上,安静地看着轻轻飘起的白色烟雾,散漫在空气中。很静谧的气氛,跟几个小时前的血腥斗殴简直天壤之别,外头也一片静悄悄,只偶而传来几声狗吠。
「你会不会觉得害怕?」痴痴地看着烟雾时,想想问谢永然。
「怕什麽?」
「怕失去一些什麽之类的?我总觉得,自己距离以前那些感觉上非常重要,千万不能失去的记忆愈来愈远了,现在所处的地方简直就像另一个星球,以前的我回不去,偏偏未来又很模糊。你呢,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眼睁睁看着自己非常珍惜,拼了命都想保有的回忆,就像眼前这阵烟一样愈飘愈远,那种惶恐的感觉。」
「从来没有过。」他说:「我所有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巴不得赶快丢掉的。」谢永然说得漫不在乎。
「为什麽?」
「你为什麽永远都有问不完的为什麽?」谢永然没有回答,却笑了出来。
「因为好奇罗。」
「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结果谢永然却这麽说。
也不知道这能否算是因祸得福,脸上受伤,根本没办法去糖果店上班,胡子摇头叹气,说好端端一个清秀漂亮的女孩子,脸上肿了一个大包,这还能怎麽工作?当下只好先让她放几天假。想想不住地道歉,也承诺以後绝对不会再发生这些事,胡子感到疑惑,问了详细的原因。原本不想再提及那一晚的血腥画面的,但不把话说完整,胡子又怎麽可能放心?她权衡了一下後,终究还是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听完後,瞠目结舌,胡子摇头叹气,说谢永然这下可又跟那帮人脱不了干系了。
「我觉得他没理由帮你这麽多,毕竟你也只能算是季家兄妹的朋友,跟他非亲非故,断人手的事不能算小,他甘愿为你这样做,那表示你很值得。」胡子叮咛说:「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不过站在长辈的立场,我会劝你跟他们维持友谊,但也保持一点距离。」
「应该不会有危险的吧?」想想问。
「谁知道呢?现在遇到的只是一些捣蛋的小鬼,他们当然可以搞定,但如果以後遇到更大的麻烦,那怎麽办?」胡子摇头说:「不管是谢永然也好,或者那个阿辽也好,他们毕竟都才二十出头,也可以说都还只是孩子而已呀。」
带着胡子的叮咛,从糖果店离开,才刚过中午不久。胡子很无奈地一个人拿着扫把跟抹布,站在店门口整理环境,而脸上贴了纱布,左腕的脱臼也悬起了绷带固定,想想沿着西宁南路慢慢走回内江街。
很奇怪,那样的斗殴跟流血事件居然都不会惊动警察。看着修配厂门口的地上似乎还隐隐有血迹残留,想想觉得疑惑。
「昨天闹成那样,都不会有人报警吗?」她担心的倒不是自己会有什麽法律问题,而是案件就发生在门口,万一警察来了,谢永然的工作只怕会受到影响。
「不出人命的话就没事。」一辆黑色轿车被工作机台给撑高,正在更换轮胎,谢永然帮它改装了大尺寸的铝圈,也换上高价位的轮胎,跟着开启空压机,轰隆隆的几声,机器套筒轻易地就完成了人力所难以办到的工作,将轮胎也固定住了。谢永然锁好四个轮胎後,忽然想到什麽似地,问她既然去糖果店请完假了,怎麽不回去休息?
「想过来看看我的可乐。」脚还有点跛,一路走来已经微微沁汗,想想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今天一大早就送它去烤漆了,哪有那麽快就好?」
「也顺便看看我昨晚睡的沙发上面,有没有流口水的痕迹,有的话我得赶快擦擦。」
「你仰着睡为什麽会流口水?」皱着眉头,谢永然停下了动作,看着站在门口,这一脸淘气的女孩,她脸上虽然还带着伤,但却似乎已经从阴霾中走了出来。也太快了吧?他想。
「其实是我觉得自己最近好像很容易掉头发,怕昨天睡在这里,又掉了头发而把地板弄脏,所以想趁你发现之前赶快来扫好……」
「遇到找麻烦的小鬼,我通常会直接自己解决,但要是遇到妨碍我工作的无赖的话,我可是会报警的喔!」谢永然也笑了,看着这个虽然缠着绷带、贴着纱布,但穿着与他第一次相遇时所穿的小洋装,毛料缀边的短靴,虽然昨晚被胡乱削去了一头长发,但束起来的小马尾一样俏丽可爱的想想。谢永然只觉得门外的世界似乎比以往更加光耀明亮了些。
「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他又问了一次。而想想没有立刻回答,她始终带着笑容,看着满身脏污的谢永然,看了半晌後,这才说:「我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