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将尽的时後,我回到台湾,那栋座落於七星潭海边的小平房依然空着,我把钥匙插进那扇破旧的红色铁门,习惯性地在往左转动时用力一点。推开门时发出了很大的吱吱嘎嘎声,我抽出钥匙,暗红的铁锈细细地掉落在地板上。
半露天式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榕树,落叶和尘土把原来的大理石地面遮得严岩实实,我踩过那层厚厚的堆积物,像踩过一整个青春年华的记忆,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估计这周的台风又会带来惊天动地的豪雨。
我把仅有的两包行李放在纱门前的鞋架上,从手中的钥匙串中挑出另一支,鞋架在此时惊险地晃动了一下,我赶紧伸脚过去支撑它,另一只脚艰困地在地上来回跳动,好不容易把纱门也打开。
屋子里维持着当年离开的模样,白色的防尘布落满柔软的灰尘,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是白天,但我还是打开灯,一眼望到底是厨房的入口,肮脏的门帘轻轻飘动,那里面曾经有一个女孩子会天天为我做菜,站在门口就可以闻到菜香,然後看到那条淡蓝色的牛仔裤在翻飞的门帘下若隐若现。
阳光从门帘的缝隙流泄而入,像一个忘记关上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倾泻着,把曾经锁在这里的全部记忆一泄而光。置身於此,彷佛一枚被猝不及防打开的时空胶囊,什麽都还在,只是落满了厚重的尘埃。
光影在我的瞳孔里变幻,这间屋子除了人的气息以外什麽都不缺。
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清扫房间,客厅、厨房、浴室、客房、一间更衣室和主卧室,右手边的楼梯转上去分成两个房间,一间开着落地玻璃窗的拼木地板中央摆着钢琴,晨曦会把浓绿的榕树投影筛成一片一片,肆无忌惮地洒在各个角落;另一间是书房,整面墙的书,书桌後面挂着一幅工整的楷书,夕阳余晖把窗棂的阴影拖拉得狭长,飞越那扇淡灰色的纱窗,可以看见一列列火车冲出浓密的林荫然後奔进另一头深不见底的隧道。
我把书房最後一本书擦乾净了摆回书架,下楼,走进南向的主卧室发了一会呆,听听海浪的声音,那是一整个东海岸最原始的呼吸。
那枚沾着蛛网的戒指搁在小几上,仅有的一条花纹塞满了细小的灰尘,我知道戒指内壁刻了一些什麽字,但我只是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後拎起包包出了门。
骑机车时经过高中母校,白色的大门一点都没变。我想起那些穿着白衣黑裙的日子,背着宝石蓝的侧肩书包,在每一个早晨於校门口停下脚踏车,和那个人穿越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鹃花丛,然後一起去停车,转弯走进涌入光线的长长回廊。
走入光线来源的岁月甬道。
彷佛一个古老而悲伤的隐喻。
骑了好久好久才到大卖场,长年的美国生活并没有让我对空间的距离感缩小。记得在学会偷骑机车以前,我们都是骑脚踏车从住处一路骑到这里,我坐在由大毛巾层层包裹的柔软後座,双脚安稳地蹬在银色火箭筒上,环抱着那个因拼命踩动而左右摇摆的腰,感觉沐浴乳的香味透过单薄的制服弥漫在鼻尖。那个时候一点都不觉得路途遥远,口袋里的白色手帕在停车时一定派得上用场,我会等她为脚踏车锁上大锁後直起腰,帮她拨开浏海擦汗。
幸福真的就是一些很锁碎的事情,但人们总要在失去了之後才能明白。
从卖场里出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得我气喘吁吁,我说萧星,你到底帮不帮我提一下?
等了很久,萧星还是没有出现。召唤魔法已经失效很久了,我却一直没能理解为什麽。
一个人骑车,一个人买东西,一个人加油。一个人的日子到底好不好过,只有自己知道。
回到家,把该冰的放进冰箱,该上架的上架,我坐在沙发上休息,萧星像个犯错的孩子般蹲在前面向我道歉。
她说湘湘,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弄不见的,我真的找不到,不然我明天再去买一个一样的好不好?
我说算了,买回来的又不会是同一个。
她有点失望地看着我,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正想摸摸她的头说没关系的我没有生气,你想买就买吧。她的脸却突然模糊起来,像阵烟一样地消失了。
我走回主卧室,那枚陈旧的指环安安稳稳地搁在茶几上,我说萧星啊,你还是一样忘东忘西的,把我和戒指都忘在这儿,忘了好久了。
揩掉上面的灰尘,我拿起它仔细端详。其实这不过是枚路边摊买的廉价品,贪图便宜和好看,与她各买了一只。後来她的不知怎麽掉了,翻箱倒柜的都找不到,说好要重买一个结果也没买,慢慢地,我那只也收起来不戴了。
不晓得当年为什麽这麽在意,像小孩子一样气得了不得,不过就是个戒指,不过就是个萧星忘了带走的老旧玩具。
我打开窗子,厚重的深蓝色油漆是她沾了一裤子好不容易刷上去的,木头卡榫现在都有点松脱了。我探出头,灰白色的大小鹅卵石一路延伸到海滩,右边是稀疏的草丛,左边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我抓起那枚戒指,如同小时候打水漂一样往窗外扔了出去,并且闭起眼睛,刻意不去看它落在哪里。
电影里女主角站在甲板上,张开手,那颗绝世美丽的海洋之心就寂然沉入深深的海底。我想我没有勇气这麽做,因为下一秒我一定又会跳到海里去,想尽办法要把它找回来。
深夜里,海风呼呼地灌入房间,把风铃扯得疯响。一个人怎麽样也无法把被窝睡暖,索性就冷得彻底一点,我拖拉着被单迎窗吹了一会风,抬头往上看,阒暗的天空没有半颗星星。
曾经有个女孩子说过,我们都是一只只奋不顾身的蛾,往火里扑过去,嘴边还挂着一丝幸福的微笑。
我想起那些先後出现在我短暂青春中的年轻男女,他们鲜艳的生命如同在夜空中盛放的花火,绚烂过後只剩下视网膜中残存的影像,然後被吞进深沉的黑暗里,一切回归无寂。
站了许久,腿有点酸,我关上窗户,把被单往床上一扔,抓起床头柜里那只笨重无比的手电筒,赤脚走出门去找那枚戒指。
风贯穿了单薄的睡衣,夏末的夜晚还是有沁人的寒意。我明知道会冷还是决定什麽都不穿,估计明天一定会咳得直不起腰。後来想想,也许那时心里偷偷地希望就这麽病死了一了百了,多麽乾脆。
踩着冷冰冰的鹅卵石,我颠踬着弯腰摸索地面。远远地传来海浪拍打沿岸的声音,离我约十公尺处有个人坐在人行道往海岸线突出的观景台扶手上抽菸,一点橘红色的火星在一片夜色中特别显眼。
我这栋房子是滨海民宅中最靠近海边的,大门朝东面海,後门就是滨海公园的步道,因此晚上常有人在公园里走动,有时是情侣,有时是游民,有的时候,则是一些需要安静的陌生人。他们会在路灯长年失修的观景台上默默吸菸,盘旋缭绕的烟雾就像一则则曲折的往事,伴随着无声的叹息。
我找了很久很久,指尖沾满了海沙,全身冻得像冰块一样,还是找不到。
後来我索性跪在地上,像不会走路的婴孩一样细细地摸,一寸一寸地摸。非找回来不可,我低低地叫着,萧星,萧星,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丢掉,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请你回来吧……
萧星,我有点想哭了,你怎麽还不出来嘛?
我感觉到观景台上那人的火星震了一下,有视线直勾勾地往这里看来,我没有心思理会,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开始不听使唤。
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也很不懂得哭的技巧,每次一哭就会整张脸皱在一起,上气不接下气的,像陈翼那种凄凄冷冷、冰霜美人一般脸不红气不喘地掉眼泪的方式,我完全无法办到。
正当我哭得乱七八糟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在我面前不到两公尺的距离。我勉强抬起头哽咽着说,对不起打扰到你,我只是在找东西,我没事。
那个人停下脚步,把菸扔到地面用脚踩灭,我看见一缕白烟从他口中飘逸而出,不完全的黑暗中,可以看到男性身型英挺的线条。
因为意识到对方的性别而终於迟钝地产生的危机感,使我悄悄捏紧了手电筒,同时突然发现刚才根本忘了开它。
沉默对峙了一阵,脑海中已经摹拟过无数可能发生的状况,但是对方不动声色,我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那人说,Natasha,是你吗?林湘?
「林湘」这两个字如同电流一般通过我的全身,让我只能睁着眼睛却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已经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这声呼唤宛若一把关键性的锁匙,潘朵拉的盒子一被打开,所有陈年往事便扑天盖地席卷而来。无数的回忆塞得我头疼发晕,我打开手电筒,光线直对着那个人,说,你是谁?
那是一张即使有着深重的黑眼圈和胡渣,依旧很深邃迷人的脸,像个东方血统占优势的英俊混血儿。
他皱眉反手挡了挡光,说林湘,我是杨安夏。
咖啡的热气悠悠盘旋上升,安夏浅褐色的眼珠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蓬头乱发的我。
他一直没说话,我当着他的面把外套折一折还给他。
安夏变了很多,除了外表的消瘦和憔悴外,个性上也有些改变。比方刚才我把手电筒的光从他脸上移开,试图解释自己三更半夜跪在屋外找东西的原因,如果是早年的安夏,他会不感兴趣地哦一声,说那你继续找吧,我先走了。
但是他刚刚只是沉默了一下,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肩上,然後把我拉起来,说,请我进屋子喝杯咖啡,行吗?
在那瞬间我知道他想动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珠,但最後还是忍下了,我们一前一後地走进屋子,我闻到他身上传来浓重的菸味和男性特有的气息。
决定还是回台湾吗?我象徵性地喝了一口咖啡,想是糖放得太少了些,苦得不像话。
男人没有看过来,温温地回了一句,我本来就属於这里。
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他笑了一笑,也许一辈子。
事业已经有了基础,在英国不是比较有发展吗?
那你呢?安夏端起咖啡杯,雾气遮盖了他的眼睛。为什麽回来?
从以前就是这样,每当安夏没办法回答,他就会再抛出一个问题,攻得对方措手不及。
以前的他就像个顽皮的孩子,喜欢看对方被自己为难得张口结舌的模样,眼角得意地笑眯起来,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然而现在这个问句,却像是在我心里揉进一整把碎玻璃,千疮百孔的心脏表面,破破烂烂地缝合着脱线的情绪。
这样的我,没办法再扮演父母希望的角色。我又咽下一口咖啡,双手捧着杯子,让它稳稳地回到桌上,然後说道,我明年春天要结婚了。
安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跟谁?
公司里的同事。忽略掉他所有细微动作中传递出来的痛苦讯息,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人很好,我不是因为他家有钱才嫁给他的,你无须多心。
过了一下,我补了一句,并且,他是男的。
我很确定在这一秒钟安夏的瞳孔突然剧烈地收缩,彷佛有根巨大的针筒猛地插入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地把他掏空,那个十七岁就空了的大洞永远也填不满。
最後,他慢慢地、略带天真地问道,那麽,萧星该怎麽办?
黑暗无限放大,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每一个身影走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知道每提起这个人一次就会崩溃一次,碎成一片一片,我不得不使出安夏的绝招,避重就轻地反问,你姊姊呢?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天之娇女杨安娜,在我记印象中鲜明的就是那高挑而婀娜多姿的背影,蓬松即腰的栗子色卷发,以及,一个为周遭的人们带来极致的痛苦与幸福的恶魔天使。
安夏缓缓抬起头来,咖啡一定是泡得太烫,忽然涌散开来的白雾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说,Anna是一只只能住在皇宫里的凤凰。你只能对她好,因为不忍心她受任何伤害,但你又不能对她太好,一旦对她太好,你的感情就一文不值,即使把心都挖出来放在她面前,她也觉得理所当然,搞不好还会怪你为什麽不连灵魂一起贡献给她。真的,人就是这样,越得不到的东西越珍贵。
雾气飘散开来,安夏的瞳仁既清澈又涣散,我握住他的手,他就像没有感觉一样动也不动,好似被拔掉插头的电动玩具。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头,他的眼睛湿润得像要滴出水来,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咀嚼了好久才读懂他的唇语。他在说,林湘,女孩子的事情我真的不懂。
林湘,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在往後的记忆里,安夏此刻的眼神,悠久得就像一整个世纪的慢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