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婆娑摇曳着柔长的水草,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如漫天飞舞的蝴蝶般,自由自在地穿梭在撩乱缤纷的珊瑚礁间,晶莹的气泡咕嘟咕嘟地上升,不可思议的蓝色穿透着阳光,满满充斥了整个视界。
当梁飞雨意识到她身在海底时,一股电流般的凉意直窜脑门,恐惧如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捏住她的心脏。死亡的气息如此贴近,像瘟疫一般迅速占领了她的神智。但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海水灌入她的鼻腔和肺部,她的眼睛看得很清楚,那种闷闷的窒息感并不是因为严重吃水而产生的,求生本能促使她挥舞四肢往海面游去,却同时感觉手脚不听使唤,彷佛被绑了铅块,只能无助地仰望万丈金光折射入湛蓝的水晶牢笼。这是一幕充满生命力的美丽景像,圣洁肃穆,既汹涌又平静,既透明又黑暗,既生机勃勃也无限绝望。
梁飞雨的意志从得知自己溺水到放弃挣扎只有短短几秒钟。死亡本身并不太痛苦,可怕的是意识到死亡本身。她的眼神从惊恐到宁静,最後甚至有些柔和,长长的睫毛慢慢盖下来,浓重的睡意涌上,死去就像睡觉一样,不知不觉。
突然间,隐约闪动的光芒晃入她眼帘,绸缎般的发丝在水中散开,布满了整个视线,梁飞雨猛然睁开眼睛,清晰地看见光芒把每一根头发照得金碧辉煌,每一根发丝都折射着琥珀一般华丽的颜色。
那是一个女人。逆光的脸庞那麽熟悉,可是她却怎麽也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女人朝她伸出手,镶着光边的面容融入透亮晃漾的海水,彷佛从天而降的女神,她的本身就是海水,她的本身就是光。
女人伸出手,梁飞雨全身登时涌出一股力量,意志力凝聚在她身上,挣脱了海水的箝制,她用尽此生最大的能量要去触碰那柔美纤细的指尖,只要能握住她,世界即使在下一秒毁灭也无所谓。
然而,一团浓重的雾气围绕上来,渐渐吞没掉女人的身影,梁飞雨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绝美的脸孔消失在眼前,明明就只差一个指尖,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梁飞雨感觉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在喊叫些什麽,可是什麽也听不清楚。热热的眼泪混在海水里流不出来,弄得眼眶又刺又痛,她喊到声嘶力竭,肝肠寸断,海水开始灌进口鼻,身体在下沉,就维持着刚才即将得到救赎的姿态在沉沦。暴烈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涨满她的内脏,要被撕裂了,无法呼吸,前一刻簇拥着女神降临的大海此刻一如最残忍的凶手,要活生生地把她撕成一片一片。
梁飞雨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冷汗濡湿了上衣,令人不舒服地黏在背上。她伸手一摸,发现眼角也是湿的。
梁飞雨从小做噩梦就不会在梦中挣扎或哭闹,总是自己安静地醒来,但是坐起床的动作还是让枕边人不安稳地翻了个身,於是她小心翼翼地下床,如游魂般从挂在墙上的外套口袋拿出菸和打火机,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去抽菸。尼古丁一点一滴地渗透到肺里,浑沌的脑子终於慢慢恢复运作。
是梦。她深深吸了一口菸。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咸咸的泪水就像海水一样,是因为这样才梦见溺海的吧。梦境如此真实,巨大的悲伤爬满了全身,连微微翘起的角落磁砖都宛若不断汩汩涌出化作眼泪的灵魂屍骨。巨大的城市又深又寂寞,无数金黄的灯火在深夜里忽明忽灭,好像普罗米修斯盗走的火种,往人间洒满了泪水般晶莹的光芒,然後在白天来临之前燃烧殆尽,灿烂如划空而过的流星。
背後传来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如果梁飞雨愿意回过头,会看到一个全裸的高挑美女站在身後。金褐色的长卷发像波浪一样垂至腰部,身形姣好,深邃的五官虽然严肃却美得惊人。
但是她没有回头。美女站了一会,走到梁飞雨背後,双手环住她的腰,在应该说点什麽的此时此刻,两个人却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夏季的晚风不断从大楼底部灌上来,香菸的轻烟在吐出口的瞬间就没入阒闇之中,美女长长的卷发垂落到梁飞雨胸口,彷佛梦境中柔长的海草。
手上的菸抽完以後,梁飞雨弹落菸灰并把火星捻熄,轻轻拨开美女的手走进室内,美女跟着走回房间,挡在她身前。
「这麽多心事,需要到半夜起来抽菸?」
梁飞雨拿起挂在墙壁上的外套,披在美女身上,「我只是失眠。」
「和我在一起就那麽不开心?」
「……没有啊。」
「那麽,说你爱我。」
梁飞雨轻轻搂住女子的纤腰,说道,「我爱你,安娜。」
她常常想起刚进高中那段时光。
那时她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丝绸般的黑色长发,隐晦的眼神。她想起那个女孩从香港来到台湾的时候才九岁,英文程度好的像ABC一样,高中开学第二周,她陪她去参加英文话剧社的迎新会,在好友与那个人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梁飞雨就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陈翼。
从来就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锺情。罗密欧与茱丽叶肤浅的爱情只是贺尔蒙作祟下的产物,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三年的情谊,才足以感天动地,劈裂坟墓。
到高中之前她牵着她的手已经五年,但是只一个眼神,陈翼就决然地放开了自己的手,飞蛾扑火般朝着另外一个人飞去,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已经忘了自己从什麽时候开始抽菸。听年纪大一点的人说,抽菸可以让心情放松,而且比喝酒喝得烂醉有格调。梁飞雨滴酒不沾,她喜欢保持清醒。然而记得有人说过,其实宁愿抽菸也不喝酒的人比借酒浇愁的人还可怜,因为他们总是只能清晰地感受着痛苦爬满全身,而不能用酒精麻痹自己暂时逃离。时至如今,十年过去,当中发生了那麽多事,她把自己卖给了美丽强悍的主管杨安娜,陈翼则把自己卖给了命运。简而言之,当初那双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已经被无情的岁月洪流冲得分崩离析。
而该死的为什麽自己至今还无法放手?
*
五年前的夏末,梁飞雨十六岁,陈翼十五岁。她们站在女子高中洁白的石雕大门前,手牵着手,对未来充满向往、期待和希望。
这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走进这道白色围墙,把粗鲁野蛮的男孩子都隔离开後,周遭的一切忽然都细致起来、优雅起来,满校园盛放的杜鹃花,巨大的老树却有绿到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枝叶随风摇晃,窗口筛落的光线像剪裁过的金箔,蝉鸣如此迫近,小狗小猫懒洋洋地在走廊间穿梭,这是青春的气息,带有滨海小城特有的慵懒和闲适。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年龄。少女们的身体混揉着青涩与成熟,心灵对未知的事物懵懵懂懂却同时蠢蠢欲动,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清纯而又极富魅力的反差。她们在健教课学到的东西没有机会实践,因为白色围墙把一切可能的污染源完全隔绝。她们就像一群即将破蛹而出的彩蝶,被保护的双手轻轻按住,让本能陷入沉睡,这个时期只要专心读书就好了,一切精彩的未来,等考上了大学再说。
但再严密的围墙也有松动的地方。升上高二後,宽松的制服裤全部订做成苗条合身的仿牛仔裤,眼睑和指甲上的颜色变多了,抽屉里绝不缺少镜子和梳子,鼓鼓的书包里除了书还会多带一个色彩鲜艳的化妆包。女孩子们变得不太一样了,再朴素的制服都有人能穿得很出色,梁飞雨不明白是什麽缘故使同学们各个费尽心思在打扮,她只是冷眼旁观,即便有时真的觉得她们很美,也只是觉得很美而已,并不会产生想要模仿或改变自己的想法,尽管这片未知的世界变化多端,看起来充满了诱惑。
可是即使是梁飞雨也不得不承认,当陈翼逐渐注意起自己外表,并在某次话剧社的演出化了淡妆穿上礼服的同时,她的确感受到心里产生一股奇妙的变化。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对潮流下意识的抵抗,当陈翼越来越女性化,梁飞雨就偏偏越来越中性。她把原本齐肩的头发剪得短到不用发胶就能站起来,制服的腰身和裤管都抓得和男版服装一样,除非升旗决不穿裙子,做了这些改变以後,她突然发现同学对自己的关注明显增加。
事後想起来自己当时真的是单纯得不行。做这种装扮所释放出的讯息自己却什麽也不懂得。那个时後心里只有一个陈翼,另外就是拥有一辆属於自己的机车。陈翼很喜欢看书,记得那时跟她提到想要存钱买机车,她正在看红楼梦,里面有一段文字「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她笑着对梁飞雨说,你看看你,被一辆机车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要买机车。
梁飞雨听着笑了笑也不理论。升国二以後梁月如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所以从高一她就开始了打工的生涯,现在不过是多找些工读机会存钱,买机车是个目标,这样到哪里去都更方便一些,虽然这些事她并未全盘透露给陈翼知道。
由於从国小就加入游泳队的缘故,梁飞雨的身形非常修长,国中高中也都顺理成章地成为校队主力。国中的游泳队练习时间是早上六点,从此养成她晨泳的习惯,练习完後再去接住在学校附近的陈翼,多年来如一日,一直到陈翼遇见了那个人以後,这种规律的生活才变成她一个人孤单的作息。
梁飞雨很早就发现陈翼文静的外表下丰富的表演欲望,所以当她选择了英文话剧社,并要求自己陪同参加迎新茶会时她并不惊讶。
她记得茶会上,社团里的每个学姐都轮流上台连说带唱地表演了一段,接着就拱台下看得目瞪口呆的学妹们也要上台自我介绍。梁飞雨那时很替陈翼担心,可是後者泰然自若,轮到她的时後,只见她步履轻盈地走上舞台,随手向台边的学姊借了一支吉他,然後唱了一首JoanJett的「Blackhearts」。
这时用「惊艳」二字已不足以形容梁飞雨当时的感受。她从来没有听过陈翼唱歌,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依然简单地被陈翼划分在她的世界以外。她让她进入她的生活,但不代表让她拥有她。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小她一岁的女孩。
那一天,陈翼清澈而有力的歌声,透过木吉他简单的和弦飘扬在狭小的教室内外,这是一种流光溢彩的声音,彷佛天生就是要吸引住众人的目光,像一双翅膀般卷带起清新的风,命运注定她要在舞台上闪闪发亮。
表演结束後的几秒内,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歌曲悠扬的节奏中,直到一直坐在舞台旁边,刚刚借出吉他的那位学姐站起来鼓掌,大家才如梦初醒般纷纷拍手。
等所有学妹也都轮番自介完,讲桌旁的另一位学姐开始发下报名表,陈翼也帮梁飞雨拿了一张,但等她写完以後想顺便帮梁飞雨拿到前面缴交时,才发现後者并未动笔填写,甚至连铅笔盒都没有从书包里拿出来。
你怎麽了吗?怎麽不写?
我不想参加这个社团。
可是我想参加耶。你不陪我吗?
梁飞雨把头别过去,说,我比较想参加游泳队。
陈翼看似失望地迟疑了两秒钟,然後转身自行把报名表交到前面学姐手里。梁飞雨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地搅动了一下,目光顺着陈翼的身影转移到前方。
那时她看到那个出借吉他的学姐,原本笑意盈盈地伸手欲接报名表,表情却在陈翼转头朝自己扁了扁嘴的刹那间僵住。那位学姐很高,大概比梁飞雨再高个两三公分,长得非常英俊,浓眉大眼,活脱脱像个充满阳光气息的男孩子,只是阳刚中又有分女生特有的秀气,站在娇小的陈翼面前有种不可思议的和谐美感。
那个凝结的表情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像是痛苦和,悲伤。
接着陈翼回眸,对上学姐的眼神,那短短的甚至不到一个弹指的霎那,宛若时光的长河缓缓从她们面前流淌而过,这是一整个世纪的凝望,一如聂鲁达的诗:「一种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始於土地且久存於土地的事物之名:天光在它成长时初亮,柠檬的光在它的夏日迸裂。木制的船只航行过这个名字,火蓝的浪围绕着它们:它的字母是河水,奔泻过我焦乾的心。」
最後,那位学姐敛起笑容,轻声问她,「我是话剧社的副社长萧星,你呢?」
「Aisling。」陈翼的回答彷佛梦呓般的呢喃,「我的名字是陈翼。」
「苦涩的爱,以荆棘为冠的紫罗兰,充满刺人的热情的灌木丛,忧伤之矛,忿怒之花冠,你经由什麽途径,你如何征服我的灵魂?」
西毒说,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麽叫做忌妒。
真正的忌妒必产生自爱。而忌妒和爱,是恨的一体两面。
梁飞雨觉得天崩地裂。
危机感压着她的肺部,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维持表情和呼吸的平顺。後来陈翼走回来和她说了些什麽话,她的大脑完全无法接收,她只记得自己对对方说了要去上厕所的藉口,然後努力保持正常的步伐走出教室。
半开放式的走廊外下起午後雷阵雨,梁飞雨确认自己走出了陈翼的视线范围後,淋着雨走进学校的露天泳池。一边走一边滚烫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这是最後一次哭了,最後一次。她用力捏着鼻子。原来自己这麽喜欢陈翼,怎麽这麽晚才发现,而现在即使发现了又如何,一切早就来.不.及.了。
「你在想什麽?」
杨安娜低沉诱惑的嗓音把她唤回现实,梁飞雨从往日时光中回过神,放开环抱的双手,「没什麽,我要回家了。」
「半夜四点,你要回家?」
对方用穿衣服和拿钥匙的动作做为回应。
「梁飞雨,不准走。」
女人的声音提高了,梁飞雨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一顿,後面有千百种思绪在千回百转。
「知道为什麽吗……」杨安娜轻轻把梁飞雨推到坐在床沿,张开修长的双腿跨坐在她身上,「因为你离不开我。」
接下来是一个漫长而充满肉慾的吻。
那天晚上一直到清晨,梁飞雨都未曾真正阖眼。半睡半醒间,她彷佛听见有人叹息,然後在随风摆荡的落地窗帘後,有一点火星若隐若现,直到天际发白。
*
说到梁飞雨和杨安娜是怎麽认识的,那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彼时梁飞雨刚从高中毕业,来到大城市求职,四处碰壁。某一天碰巧遇见高中打工时认识的男校朋友杨安夏,经过他的推荐,她来到杨氏企业在台湾的分公司面试。
梁飞雨很喜欢游泳,因此对游泳池有种近似迷恋的感觉。一大早人最少,消毒水的味道没有那麽浓,地板乾爽,一条条明朗清澈的水道好像要笔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阳光从四壁挑高的气窗斜射而入,有时救生员还会播放阿格丽希的钢琴独奏,伴随着透亮而孤独的水声在偌大的空间里四处回荡。这种宁静的氛围彷佛来自另一个空间,让人心平气和,在沁凉的水底彻底洗涤自己的灵魂。
因为喜欢游泳,也喜欢游泳池带给人的感觉,梁飞雨对泳池的清洁度要求很高,绝对无法忍受在社区泳池和一大群人挤大锅汤。在杨氏企业分公司面试时经过一扇落地窗,她低头看见底部有一座超大型的游泳池,以一个圆形泳池为中心,周围连结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池子,有新月形、星形、S形,并用水道彼此连接,由上往下看,就像一个星云图被精巧地设计浓缩,充满了造型和时尚感。走道上点缀式地摆放着白色的阳伞、躺椅及桌子,甚至角落还栽种着小椰子树,而隔着泳池周遭的墙壁竟然全部都是落地玻璃,外面包围着一望无际的海洋,梁飞雨手撑着栏杆,身体微倾向前俯视,似乎一个纵身就可以跳入汪洋之中。
对一个生长在滨海小城的人而言,没有比海洋更充满母性与怀念的味道,这座简直就像私人豪宅里才可能出现的泳池,就像一颗被海水团团包围的珍珠,随时都可能被海洋吞没回收。
那一霎那间,梁飞雨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在这家公司工作。
然後她在面试的时後无意间多瞄了那位坐在正中央美丽出众的女主管几眼,就像普罗大众对於过份美好的人事物最正常的反应一样。三天後她被通知录取,原本她还以为是杨安夏官说的关系,後来才知道人世间原来有那麽多的幸与不幸,错过与巧遇,迫使人们展开一连串致使理想与现实永远分道扬镳的错误。
而这些都是後话,以後再说。
*
事隔多年後,某次萧星在搬家时翻出一张泛黄的纸张,那是一份入社申请书,时间大约在五六年前,高中英文话剧社,申请人写的名字叫做陈翼。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与陈翼的初次相遇。
那麽美的歌声,唱着80年代美国最如日中天的少女摇滚乐团主唱琼洁特的「Blackhearts」。那短暂的几分钟内她彷佛见证了一颗明星正绽放着最灿烂的光芒。但是,这些都不是萧星无法遏止自己接近陈翼的最主要原因。
脑海中还能清晰描摹当时的场景。那个娇柔玲珑的女孩子向自己借吉他,一开始她还没意识到对这个女生产生的莫名亲切感是怎麽回事,直到她递出那张入社申请,回头朝着什麽人做出一个不满的表情,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萧星完全呆住。
那是关晴的表情啊。那是她的初恋情人把她的心都敲碎了以後,还是根深蒂固地刻划在她灵魂中的表情。她化成了灰都舍不得忘记。
五六年前的深秋,空气中弥漫着萧瑟的秋风和稀薄阳光交错的气息。那是某个周末的早上,林湘骑着脚踏车网咖门口找到萧星,她正对着水槽吐得乱七八糟。
「你喝了酒了?」少女把车停在一边,严肃地问。
萧星把脸从水槽里抬起来,一边笑一边擦嘴,「被你看到啦!」
「你翘家翘课就是来这里鬼混?关晴的事解决了没有?」
笑容垮了下来,萧星撇过脸,轻声地说,「她不见了。」
「不见了就去找她呀!」林湘生气了,她翻出包包,把一个小皮夹摔到萧星身上,「这里是两万块,我不知道够不够,去把她找出来看医生!」
萧星捡起钱包,愣愣地看着林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啊!」林湘更生气地喊了声,眼眶一红,虽然努力忍耐眼泪却还是滑了下来。她转过脸,随即感觉到萧星从背後紧紧抱住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
热热的液体从她的颈项流到胸口,沾湿了胸前的衣物,林湘用力皱紧眉头,泪水爬满了脸颊,她想用手把眼泪擦乾,却发现萧星把她整个人连双臂紧紧箍在一起,她极不习惯和别人在公共场合拉拉扯扯,更遑论自己也哭得跟什麽一样。不过听见萧星在背後一直哭着说对不起,她僵硬的身体慢慢放软,最後乾脆转向萧星,抱着她一起哭。
这对谁都很不公平,谁都充满了委屈,青春就是这麽一件残酷的事,全校两千多个女学生,就是有人没办法过得像同龄的女孩子一样简单快乐。
那天下午她们骑着脚踏车从关晴家开始找,几乎全市都绕了一遍。
到关晴家门口时,萧星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按门铃。
「她阿姨说再看到我就要把我送警察局。」
於是林湘上前按门铃,连按了两声都没有人回应,後来第三次她按得久了点,刺耳的尾音拖了老长。过不久,听见拖鞋啪搭啪搭的声音往门口移动,门开了,一个面色不善的妇人瞪着林湘问,「你是谁?你要干嘛?」
林湘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微笑问道,「阿姨您好,我们是关晴的同学,由於她这几天都没来上课,我们想来问候一下她是否感冒在家休息?」
妇人不耐烦地说,「这逼丫头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都好几天了,也有报警处理啊,她不回来我们有什麽办法。啊你们学校老师一天到晚打电话是有什麽用啦!如果她有回来早就去上课了还需要你们操心吗?都是些官僚啦!假好心不会做事!」说着说着妇人把门拉开了一点,一眼就瞥见扶着脚踏车站在後面的萧星,声音马上拔高了八度,「啊又是你这个死因仔,小流氓!都是你把我们家晴晴带坏的啦。你不会问他喔,搞不好就是他把人藏起来。夭寿喔,搞大了肚子你要给我负责喔。」最後冲着林湘再吼了一句,「走开啦!再到我们家就叫警察告你们骚扰喔!」然後“砰”地一声把门甩上。
林湘无奈地看了萧星一眼,说,「如果我们在市区找不到人,就沿着学校後面的海岸线找找看吧。」
萧星沉着脸点了点头。
沿着海岸线骑,远方港口的大船朝空发出响亮的汽笛声,平缓悠长的笛鸣就像深藏在原始记忆中的呼唤,标志着她们是在海边长大的小孩。在她们的童年回忆中,小时候总是在半夜被远处拖长的汽笛声吵醒,趴在阁楼的窗口看着夜暮低垂的码头,大船镶饰着各色灯光,明明灭灭,在暗沉的海面上渐行渐远。
很小很小的时後,哥哥还没有出国念书,他会和自己一起坐在阳台上看星星,告诉她哪一颗橘色的是猎户座的腰带,那三颗可以连成夏日大三角。他说过现在肉眼可见的每颗星星的光芒,都来自几千亿年前,也就是说现在看到的那些星光,散发着光辉的母星本体可能已经死亡好几千亿年了。这中间的时间落差总是让萧星产生一股淡淡的哀伤,可是却又那麽浪漫,那麽美丽。
他们吹着夏夜宁静凉爽的风,猜测那些进进出出的大船从哪里来,下一站又是要到哪里去。是跟风一样从海的尽头来的吗?
哥哥翻开书,用西班牙文念着每一艘在大航海时代沉没的船只。他们开始为每一艘进出港口的船命名,看着它们风尘仆仆地停泊在港口,几天後再扬帆出发。
由於从小就很习惯离别,所以当哥哥负笈美国时萧星并没有太伤感。只是失去了唯一可以谈心的对象,每天数着日子和出现又消失的船,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她也慢慢萌生想要离开的念头。
记得有首民歌的歌词「思念总在分手後开始」。当时不觉得悲伤,也许是知道亲人尽管隔着汪洋,毕竟还是站在同一片天空下,直到得知萧风在大连的车祸,萧星才真正觉得自己心中永远失落了那麽一块,破碎的,再也拼不全。
而这种认知,一辈子究竟还要发生几次才够呢?
萧星用力踩着脚踏车,港口景像逐渐消失在两人的视线范围,背後的汽笛声彷佛被吸入高绝的苍穹,她把对哥哥的缅怀从思维中暂时剔除,已经靠近学校後面的海滩,那是她和关晴在放学後最常约会的地方。
她们牵着脚踏车,沿堤防找了一个下午,直至粉橘色的彩霞布满整个天空,太阳只剩一团金光,辉煌地洒满整片海洋,还是不见关晴的踪影。
学校钟声悠扬地送了过来,一群鸽子结队飞向仓皇的落日。此时萧星猛地僵住,林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一双黑色的学生皮鞋,就藏在一块白石下面。
某种惊悚的氛围环绕上来,林湘忽然联想到杨德昌的电影「海滩的一天」,某日清晨,海滩上发现了一具男性屍体,又在另一处发现了不知为何人所丢弃的衣物,少妇林佳莉确认衣物为其丈夫所有,却不承认与屍体有任何联系……
她不自觉地拉住萧星的衣袖,可是指尖却无力阻止她迈向那双皮鞋。
萧星蹲下来,呆呆地盯着那双皮鞋。那的确是一双女中学生常穿的制服皮鞋,但看不出为何人所有。林湘担心地抚着好友的背部,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发冷。
「这不一定是关晴的鞋子……」颤抖的声线显示出林湘本人的犹疑不定。
萧星没有回答。她两眼发直,林湘握握她的手,冷得像结霜的冰桩。
「这是她的鞋子!这是她的鞋子!」萧星突然跳起来,声音嘶哑,「我认得这双鞋子。关晴呢?关晴没有鞋子能到哪里去?」
林湘焦急地拉住她,「你还不确定,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再找找看……」
「我确定!」萧星大叫着甩开她的手,「你要死是吗?没关系,我陪你一起死!你在哪里?在海底吗?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过去!」说完当真就往海边走,林湘死命拽着她的衣服,可萧星的力气大得惊人,拉拉扯扯间还是继续前进。
转眼间两人的脚踝已经浸到海水,碎石子在少女们的脚底嘎嘎作响,海浪打湿了她们的帆布鞋,林湘深知东海岸的沙滩地形,目前看起来又平又清浅,但多走个几步,就会突然掉进深深的海底,被暗潮拖去,永难复返。
然而不管她再怎麽拖住萧星都没有用,少女俊秀的脸庞已经扭曲,充满泪水的眼眶好像根本看不见林湘,疯子一般使尽全力地往海里冲。
海水浸到小腿膝盖以上,林湘毫无办法,只好拼了命地甩了她几个耳光。林湘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人动过粗,这几个巴掌打得她手心又麻又痛,不过倒是成功地阻止了萧星的行动。後者停了下来,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对焦到林湘脸上。
「林湘,你在干嘛?」萧星喘着气,试图挣脱对方。「你回去啦!」
「萧星你这个浑蛋!」林湘更用力地揪紧了她的衣服,用尽她最大的能量冲着萧星大吼,「你有没有动过脑子思考?万一那根本就不是关晴的鞋子,而她现在正在某个地方等带着你的帮助呢?你这样像个白痴一样死掉,对她能交代吗?对生你养你的父母能交代吗?」说到最後几乎要哭了出来,「你这个自私自利的王八蛋,为了你我留在台湾,我的父母几天前就移民到美国了你知道吗?你做这一切对得起我吗?你随随便便就这样跳海了那留我一个人该怎麽办?」
萧星怔怔地看着好友崩溃。林湘很少哭,即使难过了也只是眼眶一红,默默流泪,她从来没有看过这麽有气质的女孩像个婴儿一般哭得如此声嘶力竭。此时萧星反而平静下来,她手足无措地抱着林湘,拍拍少女纤细的背,低声哄着,「好了好了,对不起,我以後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别哭了嘛,对不起啦,哭花了脸就不是美女罗。对不起对不起嘛……」
风渐渐变得颇有凉意,吹在衣服湿透的两人身上,让人不由得打起冷战。
萧星抱紧了林湘,一阵暖意流过,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拥有这个朋友是多麽幸运的事。王家卫的电影总是说,「为什麽要到失去的时候才争取呢?」
因为人们总是感受不到空气的重要,直到有天即将溺毙,才会发现一呼一吸间是多麽奢侈地消耗了周遭人传递给自己的关怀。
亦舒的小说里有句话,说站在那里的那个人,就是我一生的至爱。
只可惜这群少女们都还太过年轻。她们太过轻易地就投入全部的生命和感情。就如同聂鲁达的诗:没有人送她们康乃馨或船歌,除了爱情划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