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別人 — 聚散

殷颖所在的单人病房约有十坪大小,卫浴间及日常家电用品一应具全。除了病床旁有摆设茶几与单人椅外,靠窗那侧还放了一张长沙发。病床正前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台42寸的液晶电视,隔天早上,江圣崴带着画来时,便见她坐靠在床头打盹的画面。

走到床边放下画箱,江圣崴抽出她没握牢的遥控器放到一旁,手指忍不住轻抚她的脸颊,勾勒几笔她的轮廓,然後替她将垂下来的发丝拨到耳後,带着几许留恋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喜欢殷颖……或许是吧!江圣崴苦笑了一下,手指轻轻擦过她苍白的唇办,自嘲地摇了摇头,他爱的人是尹俪曦,是他的妻子──所以他不够资格喜欢她。

或许是感觉到有人的触碰,殷颖动了动,不一会儿就醒了过来。「你来了。」睁开惺忪的睡眼,认出眼前的人,她的嗓音略哑。

「早安。」他微微一笑,收回了手,迳自提起木箱绕过病床,而後将画作摆放在沙发上展示,「送给你,祝你早日康复。」

沙发後的窗帘早晨时已被护士敞得大开,阳光透射进来照亮了满室,然而沙发上那明是背光的画却好似会发光一般,刺得她睁不开眼──虽然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天使》。

「……为什麽?」殷颖简直不敢相信。她以为他很珍视这幅作品,怎麽可能舍得送给她?

「那个时候,我常常看到你站在这幅画前,我就想你一定很喜欢。」他目光温柔,看着画缅怀不少过去。

只因为她喜欢所以就送她?多久不曾有人在乎她喜欢什麽了?殷颖忽然有些哽噎,想了许久,最後仅答得出「谢谢」两字。虽然觉得受之有愧,但她确实想要这幅画,因为这幅画、因为他,让她看见自己心中原来也有阳光,虽然当时他只是轻描淡写的提点,却让她真真实实地看见了幸福与希望。

受她虔诚的喜悦感染,江圣崴不禁将目光全转移到她的脸上,也因此乍然发现──此刻眸中充满向往的殷颖,竟和尹俪曦那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她们两人的相似令他愕然,江圣崴顿时一阵心悸,感觉好像有什麽事情不太对劲──

「殷颖……你之前,在哪里见过这幅画吗?」

难道她对这幅画的感动让他察觉了什麽?殷颖一愣,脑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他既然这麽问,表示这幅画可能曾经公开展出,她见过也不足为奇,但他若再问下去,她就一定答不出来,不如承认她没见过,而是因为看久了自然就体悟出他想表达的意含……殷颖正思忖着,却被江圣崴忽然响起的手机给打断。

看了看来电显示是Aland,江圣崴接起电话,「Hello?」

「什麽?你慢慢说,我听不清楚……」江圣崴皱眉,不料听着听着,脸色益发铁青,到後来甚至连声音都在颤抖,「感染?……Lizzie急性呼吸衰竭……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他瞠大眼跌坐在沙发上,手机也因松手而摔落在地。

才几天的时间而已,不是吗?医生不是才说她的病情有起色吗?俪曦自住院以来都坚持这麽久了,怎麽可能在一夕之间就离他而去?江圣崴满脸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消化Aland转述的讯息,失魂落魄得不能自已。

「怎麽了,Savy?」殷颖不曾见过他如此失措无神的模样,整颗心跟着紧张起来,「Savy!Lizzie她怎麽了?」

「呼吸道感染……」江圣崴浑身紧绷着,抬起空洞异常的眼看向她,「死了……Lizzie死了……」说完,他像是终於认知到这个事实,埋首双臂间痛苦地低声悲泣,「为什麽、为什麽……我就要回去了……」

怎麽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感觉上就好像是自己害的一样。殷颖吃力地爬下床,拉着点滴架来到他身边抱住他,「Savy……对不起……对不起……」

江圣崴仰首,神色复杂地看向殷颖,他顿了一瞬很快地抹去泪水并推开她,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他不该来的!──在殷颖身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罪恶感,甚至有种感觉──如果他不来台湾,不来找殷颖,尹俪曦就不会死了。

说完,江圣崴捡起手机後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独留下殷颖抓着点滴架颓然跪倒在地。

从他刚才行止自温柔到悲痛失神的种种变化,她已经明白:纵使江圣崴可能对她有点情意,但他们这点小小的火花也绝对无法与他和尹俪曦间强韧的情感相比───是她太傻、太一厢情愿,才会怀有那一点点可笑的希望。

尹俪曦究竟是不是因为感染急性呼吸道疾病而死的?殷颖想了好几天,都不敢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虽然明知道江圣崴早晚会回去,但这却和他因尹俪曦的死而仓促离开的意义截然不同。尤其,他最後望着她的那一眼充满了困惑,就好像在询问──是不是跟她有关?其实,连她自己也如此怀疑。不过,谜底或许就快揭晓了。

房门传来两声轻叩,不一会儿韩予月的身影翩然映入眼帘。「颖颖,你觉得身体有好一点了吗?」柔美的嗓音带着关心的暖暖笑意,「抱歉最近公司比较忙一点,明天你出院,我恐怕没办法来接你。」

殷颖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看着语带歉意的韩予月,有点迟疑地问道:「……你知道Savy他回去了吗?」

韩予月明眸一瞬,想了一下後答道:「知道呀,几天前就回去了吧!」

「你知道原因?」殷颖不觉紧绷起来,用企盼的眼神看着她,既希望她说知道,又期待她说不知道。万一她很清楚地知道,那麽或许就表示……

「是有耳闻消息。」韩予月粉颊上的笑容渐渐冷却,眼底只余下冰寒,她顿了一下,迳自走到沙发坐了下来,眼角撇过放在一旁的画箱,才缓缓道:「颖,我不喜欢被质问。特别是你如果心里有了定见,那我说什麽你还听得进去吗?」

「但今天是你问我啊……」韩予月垂下目光後再度抬起,与殷颖四目相交的神情十足恳切,「颖颖,我说什麽你都会信吗?」

或许是震慑於她的真挚,殷颖看着她的双眼点了点头。韩予月说的话,她哪一次不信了?即便她每次总会在心底留下三分怀疑──这样有天发现事实後才较不容易受伤──但她往往是无条件接受她的任何说法的。

「不是我。」韩予月专注而诚挚地宣告:「你所担心的事情──尹俪曦的死,不是我做的。」

「但是……我确实乐见其成。」这一点,韩予月倒是全不讳言,「她死了,对他──或者对『你们』来说,痛苦是短暂的……只要时间一长,就会渐渐淡忘,而你们也可以互相扶持一起走过。」

殷颖听完前面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却听她又这样说,忍不住不苟同地想要反驳,韩予月明白她的心思,立即阻止道:「我知道你无法认同这个说法,但也没什麽好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要往好处看开一点还是往坏处钻牛角尖,就端看你自己了。」

「明天我没办法过来,但我会找人来接你出院。有人能送你回去就别自己乱跑,知道吗?」韩予月交待完後便没再多说,留殷颖一人独自休息,好好整理思绪。

然而她退出病房後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盯着门板良久,默默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你可以恨我,但别恨你自己……祝福你们。」

两个月後纽约

灰蒙蒙的天空,笔直宽敞的大道,一幢幢整齐高耸的大厦矗立在路的两旁,殷颖搭乘计程车穿越一条又一条久违的街道,来到外墙贴有红砖的熟悉楼房前,怀抱着既轻松又沉重的心情。

轻松的是,韩予月如约放她自由,此後她可以卸下长久以来的重担,不必再为无方付出性命、出卖灵魂,也不必再漠视自己心里真正的声音,而可以试着去过一直以来所向往的「正常人的日子」──「从今以後,你只需要为自己而活。」离开前,韩予月对她这麽说。

虽然,她还不是很明白该如何「为自己而活」,也不知道「过正常人的日子」该从何处着手,但来到纽约,见他,是她宛如重生後最想为自己做的第一件事──「面对自己,倾听你心里的声音:你最想要的是什麽?」那时候,韩予月说了很多来开导茫然无措的她,她虽然无法完全听懂,但至少这句是记在心头。

然而,她心里不免沉重的是,出院前一天,韩予月的说词她终究无法打从心底全盘接受。可是依她对韩予月的了解,却也不难推测她说那番话的用心──不论尹俪曦的死是否与她有关,她都希望能让所有人能更好过──这是她为了珍视事物能不择手段的朋友,韩予月。因此,尹俪曦真正的死因是什麽,殷颖已经不想再追究。

「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比知道事情真正发生的原因更重要。」在她还很小的时候,韩予月的母亲,当年的寒主策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要求他们这些孩子服从命令。那时年幼的她曾一度怀疑抗拒,最後竟发现唯有不问是非才能让自己有办法过下去,现在,她知道这句话不一定正确,却已不知不觉渐渐认同起来。

下了车,殷颖将沉重的行李拖到门口,盯着门板做了一个又一个深呼吸以平复失速的心跳,终於将食指缓缓挪到电铃上。

自离开台湾到现在,江圣崴不曾再找过她,她不知他是否已经从失去尹俪曦的伤痛走出,不知他是否曾经怀疑她,不知他是否会怨怼她因受伤而导致他无法见到尹俪曦的最後一面,不知道他现在对她抱存怎样的看法,不知道他再见到她会有什麽反应──但她知道:她想见他。

叮咚。

殷颖鼓起勇气按下门铃,等了一会儿,不安地担心起他不在家的可能,门已缓缓打开。

江圣崴一开门,便看见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眼中盈满期盼与担忧的殷颖。

「嗨。」她看着他,尽力让自己的微笑表现得自然,却意外地更添沧桑,「你过得好吗?」

或许是过度惊讶或其他,江圣崴深深地凝视着殷颖的容颜,眼神深邃而复杂,似乎在瞬间流转过千百种情绪──既是意外又是苦恼,像是悲伤又似不舍,说是抗拒却彷佛又夹藏了一丝欢欣……

见他许久不发一语,殷颖心里焦虑不已,甫猜测起他可能并不乐见到她的下一瞬间,江圣崴骤然狠狠地抱住殷颖,其用力之猛,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

「还好你来了……」他的头埋在她的头颈之前,有如松了口气的语调中带着隐隐地颤抖,「……还好你来了,颖……」

他的反应让殷颖诧异得全身僵硬不敢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栗地回拥住他,心头竟涌出一股想哭的冲动。

「我很想你……还好你来了,你来了……」他不停重复,不知是想强调什麽。两人相拥了一阵,在交换了足够的温暖,复习过令彼此贪恋的气息,才终於缓缓放开对方。

「进来再说。」江圣崴伸手拉过她的行李箱,侧身让她先进屋。殷颖走在前头,一进门便看见自走廊、客厅到餐厅的各个角落都摆放了画架,沙发上、茶几上、餐桌上……甚至是地上都洒满了画纸,一幅幅都是女子的肖像与身影:有的正面、有的侧面、有的回眸、有的是背影,还有的画到一半便停笔,更有些相貌模糊不清,而且是刻意的模糊不清──模糊得很清晰。

而上面的女人有她、有尹俪曦,有像尹俪曦的她,也有像她的尹俪曦,更有许多让人分不出来究竟是她还是尹俪曦……殷颖激动地捂着脸,不敢私自揣测这到底意味着什麽。

在殷颖感动得不能自已时,江圣崴已然跟了上来,从後面环抱住她,在她耳边沙哑道:「我需要你,不要走……不要再走了……」这些日子,纵然为了工作、为了处理尹俪曦的後事以及来吊丧慰问的亲友而忙碌不已,他却从来不曾忘记过殷颖。

随着见过殷颖本人,她和尹俪曦重叠的形象竟不减反增,尤其曾一同在这间大宅里生活数个月之久,她们又太过相似,使他往往以为一个抬头就能看到她的微笑,一个回首就能见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即使,因为失明,他不曾亲眼见过殷颖出现在房子里的任何一处,可却又能自然而然地想像出殷颖的容貌做着尹俪曦曾有的动作的景像……

他曾疑心过自己是不是因为痛失爱侣才对殷颖产生移情作用,甚至因此困扰了一段时间,但他左思右想都无法找到解答,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早已不经意地爱上了殷颖。

可也由於这个发现,让他对尹俪曦的亏欠感异常剧增,这股愧疚自责纠缠着他,令他踟蹰不前,不敢主动与殷颖联系,只因好像如此他就不算真的背叛了尹俪曦。但他仍不能忘却对殷颖的感情,後来竟渐渐演变为无法克制地拿起炭笔一直画、一直画、不停地画出他与她之间曾经存在,却已黯然停止的黑白回忆──直到她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想再刻意无视自己的心情:他想要她。

看着满屋满地的画,殷颖无法思考地任他由後方搂着,听着他在自己耳边不断呢喃「留下来」、「这次留下来」,还有随他转过自己的身子面对他,让他吻着她的睫、她的眼、她的颊与她的唇……嚐到了咸味,她才知道,自己的泪水早已在不知何时滑落。

──原来,「殷颖」也能成为他笔下的人物;原来,也有人看得见「殷颖」、重视「殷颖」的存在,不为任何其他目的;原来,她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更渴望他的怀抱、他的吻,还有他的爱情。

还好,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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