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二章

我知道陛下,按照辈分,她是我的堂姊,但姊姊这般的称呼是不能从我和哥哥口中说出的禁言,不仅仅因为她是一国之首,更是因为,我和哥哥地位过於卑微的缘故。

影姑姑曾再三警告我们不可离开屺山,「在此地,少爷小姐自然是元王的子女,是皇亲宗室、王孙亲贵,人人敬重你俩,但回到上京……」她欲言又止的停住了话,彷佛要叹气,但忍住了,她慢慢地说:「虽说陛下特别关切你们,王爷又百般呵护,但叙起宗亲排序,就连王府的庶子也都踩到你俩头上了!」

我的母亲,在许多人的记忆里,是一段不可解的谜。她来自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没有故乡、没有亲人,宣华二年,父王来屺山祭天,在松崖上发现了她,便将她携回上京。但关於母亲的出身来历,就连父王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她显然与常人不同。影姑姑说,母亲很聪明,似乎阅历天下,她来了上京,起先住在王府,没几年,因缘际会识得了陛下,当时三王掌权,宫廷气氛险恶、危机四伏,陛下身边无可信之人,父王便将母亲送往宫廷,成为陛下的女官。

在影姑姑的口中,母亲的故事像是一则传奇。她聪明机灵,心思细密,在父王身边的时候,就显露出过人的敏锐和智慧;她是宫廷女官,三王之乱和枭王宫变的时候,出策献力、保护陛下,几次救父王於危难,以女官身分担任西漠监军……年幼的时候,听影姑姑说起这一桩桩曾让朝野震动的故事,哥哥和我只能吃惊的瞠大眼睛,时而紧张得浑身战栗,时而恐惧得汗湿背脊。故事的最後,三王乱除、宫变弭平,但母亲的身子却也已经沉痾难返,没多久便去世。

「柳小姐的身子始终不好。早年来上京的时候,受过伤,伤虽好了,却留了毒。奉医嘱咐过,要日日服药,不可操劳,但她没什麽时候是不烦劳的,惮思竭虑,再好的身子骨也要累坏了。」影姑姑唏嘘喟叹。「她费了多少力气精神扶持陛下,却没有人扶持她。」

「我已经不大记得母亲的容貌了……但是,」我说,「我还记得她的声音,很细很轻很好听,她脸上总是戴着薄薄的纱,或是戴着帷貌遮住脸。娘不喜欢给人看见自己的模样。」

影姑姑笑了笑,「那是因为,小姐你每回进宫来的时候,王爷总是跟着……」

我不解地望向影姑姑。

「那几年,柳小姐生病了,总觉得自己神气不好,不想给王爷瞧见病容。」影姑姑微笑地回答。姑姑对於宫廷的事了若指掌,总能详细地说起禁宫中的一草一木、亭阁楼台,她说起母亲的时候,那缅怀的神态与亲昵的语气,彷佛母亲就在一旁坐着含笑倾听。

影姑姑原是出身王府的女婢,从母亲入上京开始,就是影姑姑照料她的生活起居,而後又随着入宫,直到母亲离世为止,才退出宫廷,来到我们身边。对哥哥和我来说,除了父王,没有人比影姑姑更亲近,她从不是仆婢,她是另一个母亲,一个活生生的母亲,她养着我们、看着我们长大……影姑姑待我们好极了,我时常想,即便娘活转过来,大概也就是影姑姑这模样吧!她给我们说许多许多故事,从她口中,我一点一滴的得知了母亲生前的模样、行事,也明白王府和宫廷的大小琐事……但影姑姑总说得很节制,那也许是因为多年居处禁宫的缘故,使她深知什麽话该说、什麽话不该说。

「你出生在夏天,池塘里荷花盛开,所以柳小姐为你取名叫有蓉。」

「那哥哥呢?哥哥为什麽叫蓥。」我说,「我们是同一天生的呀!」

「蓥少爷的名字,是王爷取的,蓥是一种祭器。」影姑姑很守礼,纵然她知道我和哥哥都是父王的血脉、纵然她是母亲临终前托付遗孤的心腹,纵然她和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尽然是主仆而更近乎是一个母亲……但她从不混淆称呼,她不像离宫里的其他人,称哥哥是公子、喊我公主,影姑姑很谨慎的称我们为少爷小姐。这麽守礼严谨的称呼,就像世道对待我的母亲一样。纵使我的母亲与元王的关系天下皆知,纵然她生育了哥哥和我,但她毕竟与父王有没有婚姻之约,影姑姑因此只肯称呼母亲为柳小姐,有时候也称她「柳尚官」,那是母亲在宫廷里的女官官职──在宫廷中,母亲拥有的权力,也许早已远超过这个职称,但她最终也只是女官之长。

哥哥和我,是母亲的私生子女。母亲出身不详,侍奉宫廷、任职内廷尚官已经引起朝野非议,而我们的存在更是让许多人看了不顺心。除了我们俩人以外,在上京,父王还有成群的子女,他的正妃和侍妾,对於母亲的存在,虽从没说过什麽,但却不表示,她们没有意见。

「上京的小孩爱欺负人,」哥哥说起早年我们在王府的生活,总不忘加上这几句,「总是变着法子捉弄个没完。」我们都很清楚,他口中那些爱欺负人的孩子,都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我想,父王之所以不坚持带我们回上京,多多少少,也是因为同样的顾虑。

「你们不能去那儿任人欺侮,柳小姐地下有知会哭泣的,」影姑姑为了我和哥哥的事,时常忧虑,「她到临终之际还在为你们而烦恼!」

「我娘为什麽不嫁给父王?」如果母亲是父王的妻室就好了,谁还敢欺负我们呢,我想。「父王为什麽不娶娘呢?」

「王爷是皇族亲胄,柳小姐是民间女子……」影姑姑被我问得吃了一惊,她罕见的结结巴巴,「这、这也许是因为身、身分有差。」

「前几年,父王也娶了才侧妃呀,才侧妃也是民间女子,为什麽就能娶呢?」我从父王的随人身边听了好些王府里的事,他们说,才侧妃是是商贾人家出身,很读过些书,心思灵巧,很得父王喜爱。「父王才不在意身分呢,他是王呀,他爱怎样就怎样,不是吗?他宠爱才侧妃,就娶了来,还在王府建了一座堂给她住……」

「小姐,这些话你从哪听来的?」影姑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她拿手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无奈地说,「你是王府小姐,怎好到处听下人说话呢!」

我撇过头去,不高兴地,「也许父王他呀……根本不喜欢母亲。」

「如果王爷不特别看重柳小姐,又怎麽会每年来此度冬?屺山是柳小姐最爱的地方,她不就埋骨在松崖吗,整个冬季,王爷总是在这里陪着柳小姐的。」影姑姑抚摸着我的头发,怜惜地说,「王爷也格外疼爱你们,你想想,王爷在这儿的时候,不是整日整日的与你说话、教导蓥少爷读书,把着手教你们俩写字?即便是王府里的世子,也没像你俩那样的受到疼宠呀,是不是?」

是的,我不怨怼父王,他对待我们更胜嫡生子女,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我们不是父王的正妃所生,但却享超越嫡子的待遇,父王特准我们居住离宫,此地的体制与王府无异,哥哥和我是众人口中的公子公主;他为哥哥延聘各地才学之士为师,对於我们的任何要求,无不应允,为了哄我开心,他从捎来各色精巧玩意儿,甚至从上京派来会耍幻术、逗人开心的艺师,只为逗我笑!父王写长长的信给我们,写给哥哥的信总是严肃的询问课业,但写给我的,却都是些有趣的事。我偶染风寒,快马传送药草的差使、王府遣派的奉医和问讯的令官,来往不绝於屺山的小路……

虽然父王从不说出口,从不主动提及关於母亲的事,但每当冬雪融尽,即将回归上京的时候,站在松崖上远眺群山的父王心中,必然潜藏着一个令他沉默惆怅的秘密。那个秘密有一天也许会由父王主动说出口,但也可能就这麽一辈子地埋葬在松崖的天光山色中。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我总觉得,那样沉潜而寂寞的秘密,即将是我要面对的……人生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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