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四十七章

我不知道自己这麽做,到底对或不对,但我终究是动摇了父亲的坚决,终究是按着自己的希望办了,但喜悦并没有如想像中充沛,对於父王的承诺和来年即将要筹办的婚事,虽然心头欢喜,却又觉得,那喜悦非常薄弱……我说不上来那是怎样的感觉,欢天喜地的兴奋里面,还夹杂着几许莫名其妙、言语难以形容的不安;有时候,夜来人静的时候,当我一个人醒着,睁眼环顾暗沉沉的房里,这隐约的不安就漫天盖地的袭卷而来,我觉得心惊、觉得恐慌,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而世事并不是我能够轻易掌控的。

我曾经以为只要求到父王首肯,这件事情就算结束了──瑀会安全、父王不会难为他,陛下可以放心,而我也能够和他在一块儿啦!但当父王点头应允後,我才赫然发觉,事情还没结束,一切正要开始,就像在土壤里随手扔了颗种子,它总要冒出枝芽来的,但它会从哪里冒出来?又会长得怎样?是一棵树、是一朵花、是救人的良药或要命的毒草──谁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已经抛出那颗种子,我甚至不知道把它扔到了何处,但此时此刻,只希望它永远永远也不要冒出头来……

春天来临的时候,哥哥去了西边。他是跟着许多兵骑马去的。父王和我直送他到立峰门外的乌石桥。哥哥穿着袍甲,在夕阳下光彩夺目,很是神气威武,在众多兵士将领中特别显眼出色,他的举止动作也与其他人不同,很俐落、很乾脆,半点也没有离情依依割舍不下的模样。他对我说:「妹妹,我要走啦,你可要乖听父王的话,别再让父王为难了。」他说这话语气老成极了,但一点也不严肃紧张,彷佛自己只是上街晃晃,半日就回来。

我听了更难过,眼泪哗的便流个没完。哥哥看了直叹气,「你要哭到几时啊?」

「你什麽时候会回来?」我哭哭啼啼地问,「你什麽时候回来呀?」

哥哥笑着回答:「打完仗便回来。」

「我不喜欢打仗。」

「谁愿意打仗呢!」哥哥还是笑着,他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在众人面前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得说:「好啦好啦,不要哭啦,再哭就赶你回山上去了。」说着,揉揉我的头发。我和哥哥虽然同龄,但他长得比我高出许多,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轻拍轻哄着,「你等着吧,你屋里不都是烧郁罗香吗,沙漠里一长一大片,我给你采个几袋来,让你天天烧着整屋子都是香的……我给你写信,给你逮两个有武功的西漠人来做家将!」哥哥不停地说着,哄着我,他说等他回来了,便是有功勳的将领,到时候,给我打首饰做衣裳,买各样好玩的,他叫我不要哭、不要哭。

但说着说着,哥哥就停住了,他像是想到什麽似的沉默了片刻,然後低头说,「不过,等我回来,你恐怕已经不在父王的府邸了,是要嫁了吧?」

他这麽说我就脸红,眼泪还挂在脸上,耳朵却烫得要烧起来。「还没呢……」我慌慌张张地分辨,「不许胡说,还没呢!」

哥哥听了,嘴上扬着笑,脸色却很凝重。「你真的想要嫁青王?」他低声问,「你决定了?」

「父王说好了,」我把责任推给父亲。「就是好啦。」

他瞅着我,眼底有着深思的忧虑,「我觉得……」他并没有把话说完,父亲就过来了。在爹面前,哥哥显得拘仅、服从、甚至有些畏惧。哥哥对父王的畏惧和我对父王的畏惧不同,我并不是真的在怕父亲──即便他像先前那样的生气了──有时候,我甚会故意与他唱反调,尝试着超越父亲明示的极限,但又不是真正的超越。我等着父王给我开特例,他总是给我开特例,那样的特例和宽容是一种明确的、特殊的爱,就像瑀这事,父王起先不同意、大为震怒,但他最终是允了我──只是为了让我高兴──打破原有的坚持,为我别开破例。

但哥哥从不试着从父王身上取得破例,他总是服从,听顺、诚服,对於父亲所说所做的毫无怀疑。在我看来,哥哥对父王的情感不仅仅只是父子的亲情,还有更多上下对等的从属,在山上的时候,哥哥亲爱父王,离了山入了京,那亲爱化成了崇拜,父王成了高位者,而哥哥是志愿者,他跟随、钦慕、敬仰──那几重的心思更抬高了父王在哥哥心目中的地位,也更加深了哥哥对於父亲的向往。哥哥畏惧父王,但也不是真正出於对人的畏惧,而是对於一个典范的敬重、一种未来的渴望。父王的存在对哥哥而言,无疑是一项明确的目标,是他即将达成、将要诠释的角色──一个近似神的角色。

父王凝视哥哥,默默地检视着他的襟袍、甲胄、绑腿和靴子,像是要从中找出什麽不合意之处。「好,这样很好!」父亲的话语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是惯於发号施令的人才能使用的语气。「去到西边,凡事多学着点,不要擅作主张,你跟着白将军,我很放心。」口吻转而严厉,「你在上京是元王府的公子,去了西边就是军队里的一个兵。我没让你带随行,在行伍里,要吃要喝你得自个儿办。我要是听闻你有一丁点在外头跋扈专横、拿着自己的权位招摇作恶,就让白将军把你的脑袋摘回来──听明白了没有?」

「是的,父王。」

父王听了,向前踏上一步,双手搭在他的膀子上,像是想再说些叮嘱的话,但没说什麽,他只是看着看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後用力推了一把,像是要把哥哥推出去似的。「去吧,你去吧!」

哥哥顺着父王的力道,向後退了一步、一步,又一步,他退了几步,站得远了。他犹豫的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但那只是片刻的停滞,然後他便笑了,迅速行了个礼,回身走向正在集合的队伍。哥哥的背影看起来高而坚实,夕照落在他的身上,明粲粲的亮花成一片,他回过身去後便不再回头多看我一眼,像是对上京毫无栈恋似的,走得很决绝、很乾脆。

我瞧着哥哥的背影,紧紧靠在父王身边,父王什麽也没说,只也紧紧地抚着我。

我看见队伍集结,人愈来愈多,远远的,哥哥正预备上马,另外一头有人走上前去拦住了他。那人穿着式样简单的袍子,做常人打扮,毫无特殊之处,但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谁了,他那侧影、那气度模样,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相同的!

我忍不住用力扯住父王的衣裳。那是怎样的感觉哪,每次见到他,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那麽激动、那麽惊讶、那麽情绪起伏了,但每次每次见着了,却总是激动惊讶情绪起伏,浑身绷紧彷佛自己是个单薄脆弱的磁瓶子,用力一捏就要碎了。我觉得嘴里干干的、喉颈间沙沙哑哑的,心跳得厉害,好像就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整个脑袋轰隆隆的响,耳里什麽声音也听进不去、眼底除了他之外,再也看不见谁了!

他和哥哥说话,他们简短地交谈,然後,他把一柄剑递给哥哥。

哥哥想了想,也把自己的配剑解下来,相互换了……哥哥拔剑出鞘看着,斜阳映射在那焠亮的剑刃上,闪烁生光……哥哥收了剑,系在腰间,又说了几句话,哥哥伸手向我的方向点了点,他的眼光便随转而来,和我对上了。

那只是极短极短的相望,距离远,我看不出来他的眼神的意思,但心上一阵激烈狂跳,入气出气都闭住了,整个人晕晕的,脸一下子烧灼起来。

时辰到了,军校在前头施令发话,一时间乱了阵,人人都争着要回到队伍里、围绕的送行人却又舍不得他们走……马嘶人闹了一阵,等行伍齐整,我再往哥哥那方向看去,哪里还见得到瑀呀!

隔了几个月,好容易又见着他了,却只是这麽惊鸿一瞥,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我颓丧极了,再也没半分力气支撑,只能紧紧扯着父亲的衣袖,心底难受又有说不出的委屈。马蹄达达、军旅齐发,行伍齐整军容壮盛,过了乌石桥,哥哥骑乘战马的身影也就这麽远远消失在一排排、一列列的人群里。大军出行,黄尘滚滚,渐行渐远渐行渐远,最终看不见了。

「回去吧,」父王牵着我的手,说,「我们回去吧。」声音疲倦极了,又低又沉,有气无力的。我抬头仰视父亲的脸,他也正看着我。父亲的脸上有着令人心惊的老态,这是第二次我在父王脸上看见那抹神气了。他瞧我发楞,便微微地笑了起来,那是安抚和劝慰的笑容,「蓥不会有事的,」父亲说,他指了指天,语气平静和缓,「你娘会看顾他。」我听了便再次用力扯住父亲的衣襟。母亲走了,只有梦中能相见,哥哥上西边去了,这一去不知道什麽时候才回得来,我现在身边最重要最重要的,莫过於身边的父亲。我闭着眼睛把脸紧贴在父王的衣袖上,父亲叹气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夏天就要出嫁了,还这麽孩子气,怎麽行啊?会招人家笑的。」停了停,又感叹地说,「你也长大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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