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哥哥回去西漠,这是,他用「回」这个字,而不是「去」了。哥哥说,他喜欢西漠。
「那里天宽地阔,和山上很像,说起来奇怪,从前在山上的时候,我日日都想着要下山,现在却又找了一处与屺山相似之地待着。」他在上京的最後一日午後,特地进宫来再见我一回,「在少陵的时候,我去过母亲住过的商女小庙。三王叛变不成,戾王朝西面逃,借了西漠的军队攻回来。父亲与之对峙的时候,母亲是陛下的监军,父王却不希望她在阵前,就安置在少陵府的商女庙里──女官任监军,这还是头一遭──我去看那座庙,庙里许多陈设还是当时的模样。少陵很些人都还记得母亲,说母亲性子好,待人和气,对什麽都好奇,经常只带知影在城里城外到处走动,打井也去瞧、杀羊也去凑热闹,秋天的时候还跟着妇女去城外采药,一去两三天……」他说着,笑一笑,「他们说,父王每次从前线过
来,看见母亲随意乱跑,便气得脸色发青,但母亲一点也不怕,全当没见着。」
「影姑姑说过,母亲会去监军是父王向陛下要求的,因为母亲很聪明,父王想要借重母亲的聪明。」
「但父王也说过,母亲对於军事其实一无所知。」哥哥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少陵离前线是有距离的,快马也得走上一个时辰,算得上安全。我去看了才明白,父王为什麽要把母亲安置在那里。」
「为什麽?」我不解的问。
哥哥淡淡地说:「总归是……」他想说什麽,却不好说,变换了比喻,「这样说吧,倘若青王要带你上西线去,也会把你安置在少陵。」
我没有脸红,但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哥哥,你说话愈来愈贼滑啦。」
「贼滑?当兵的都是这麽说话,又不是在朝廷里,讲究上下礼数之分。」哥哥一面喝茶,一面看着屋宇陈设,「也许是在西边久了,回来看这些,怪不惯的。在我们那边,喝茶没这麽讲究,水一冲便喝了,也不管是几过水,有什麽喝什麽,放冷了也行,冷茶才好……一整天行军对阵,能接着壶嘴喝口冷茶,比洗澡还痛快。你、你瞧瞧,你那杯子里冲的是什麽,里面加了什麽?蔘啊花啊果子干啊草药的,喝了做什麽?」
「半夏说,是补血的。我原来不爱喝,现在也就习惯了。」我想了想,招来榆荚:「去同半夏说,请她再配点药茶,是给嫂嫂的。」
哥哥拦住了,他摇着手说:「别,你那个女医我信不过!」他说得开门见山,「父王也说了,你送走她吧,我们不为难她的。」
「父王之前也这麽说,结果削了人家一只胳膊。」
「父王只是吓吓她。」
「父亲这麽说,你便这麽信啦,」我不悦地说,「削了一只手臂,还算是吓吓吗?」
哥哥神情自若,他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季阳的时候,青王杀了薛曜的事吗?那不也是吓吓?父王吓的是半夏,青王要吓的,是父亲呀──当时,怎麽没听你可怜薛曜?」
我愣了愣,「我不爱听你们说这些。哥哥,你变多啦,杀啊砍的,这种话老挂在嘴上说个没完,很好听吗?」
「你不爱听便不听,但对我来说,生生死死却是每日随处可见的。」哥哥换了个话题,慢慢地说:「我此番回来,朝廷里的人说得可多了,说我在西漠做官,为得蕃王取信,杀了不少自己人,回头又叛了蕃王,说我阴险、是反复小人,却不知道我隐姓埋名潜伏在西国宫廷里,日日不安、担心受怕,提着脑袋赌性命的日子很好过吗?」
「瑀不信这些的,你瞧,他不把真钢剑留在你那里。」
哥哥笑了笑,很无所谓地说:「我不理采他们怎麽说,我也不在意。事实上,正如他们所说的,为了取信也昊,我杀了不少自己人,等取得了也昊信任,又叛了他──他们说我是因为曙的缘故,其实不全是如此。」他看着我,叹口气,「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说这些,你不明白,这世上,对和错太亲近了,是一手的手心和手背。我杀自己人,对那些死了的人来说,自然是错的,但就长远而言,我又是对的了;青王打算放也昊回国,对他而言,这举措是对的,但就我来讲,却是大错特错……不不,你不要说,你听我说、听我说,就拿你来说,父王当时那般坚持反对,你不也固执地非青王不嫁?你做的决定,现在也许是对的,但长远看来,也许就错了,同样的,你留下半夏……」
「别再说半夏啦,哥哥,你总不忘记说半夏,软硬兼施,就是要赶她走。」我忍不住好笑。
哥哥听了也笑,不提了,「你比我有胆识多了,留这麽危险的人跟在身旁,换做是我,便先杀了。好罢,不说这些了。对了,你出嫁也足两年了吧?」
「怎麽?」
哥哥做了个四方顾盼的神气,「怎麽没看到侄子侄女出来迎一迎舅舅?」
他这麽说,我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哥哥见我郁郁,却仍神情自若,他看了看旁边,见四下无人,便说:「我说句话,是为你好──别让青王纳妾。」
「这也不是你说就能做得到的。」
哥哥轻轻摇头,「你不明白,我不是那意思。」停了停,又说:「好吧,我就说到底。你给青王生的孩子,算起来是父王的外孙,但若是别人生的……」他说着,神色一冷,言外之意非常明显。
「哥哥,父王不应该计较这些。」
「傻子,你才不计较呢。」哥哥语重心长的说:「无论如何,赶快生个孩子吧,儿子女儿都好,就算不继承,日後,看在外孙外孙女的份上,父王也不至於过分绝情。」
我心里一动,问:「你这麽说,怕不是父亲和你谈过了什麽吧?」
「什麽也没说。」哥哥笑着站起身来,他说该出宫了,明日要出发,一路远途,还得再护送着蕃王回西漠。
我和影姑姑直送他到仙都门,影姑姑递给他一个包袱,说是捺好的鞋,让他在西边穿。哥哥收了,也没说什麽,向影姑姑点了点头,望望我,笑了笑,便头也不回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