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九十二章

两天后,在维县,一列从王府派来的车马和卫队追赶了上来;起初,我以为那是父王要追我回去,但领头的侍卫明白的禀告:「奉元王令,护送公主南下,直至过水。」停了停,又出示一份王令,「屺山公主回归母姓,食邑削半,还居屺山宫苑,永不得入京。」

我接过那道王令,看着绸布上熟悉的字迹和用玺,心里明白,这就是父亲能给予我的、最後一分慈悲和宽容──父王毕竟让我走,顺着我的恳求,放我回山上去──回归母姓意味着我可以远离一切的纷纷扰扰,我不再是父王的女儿,只是母亲的女儿。母亲从山上来,现在,我终究能再回到自小生长的山林里去了。

我的眼泪落在那纸诏令上,把墨痕都濡湿了,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简洁的字句,每一个字、每一道提勾按捺,都令我想起父亲的容貌言语、对我的慈爱疼惜。我忆起从前在山上时,父王总带着我和哥哥在林间散步,他指着两旁的花草树木,一一告诉我们那是什麽名、这是什麽名,没走几回,我都记住了,好几次抢在他前头先讲了,父王又是骄傲又是喜悦地称赞我聪明;我还记得在成婚前,父亲履行承诺,带我出府到外头逛,我们穿着平民的衣裳,在善来寺的庙会前一个摊一个摊的看过,我见到喜欢的,便嚷着要父王也来瞧,我喊:「爹,快来快来!」父亲笑着过来了,学着像其他人那样的讨价还价──管铺的吃不准父亲的身分,一口一个地喊他「大掌柜的」,父王笑着受了,他说自己的确开着一间大铺子──好容易买到了,我喜滋滋地捧着新玩意儿,父王也满意地微笑……

我只要想到,今生恐怕再不能与父王相见,心中就像刀割一般难受苦楚。即便我是打定主意出走的,心底还是惦记着父亲,舍不下他啊!从今而後,再没人能喊我「宝宝」了,母亲已经不再在梦中出现,又得与父王永别;我这麽一走,父亲将多麽孤独?他失去了娘,又失去了我,再过不久,也许同样要失去哥哥……父亲心里是怎麽想的?他是不是也为此隐隐作痛?

我逐渐明白,这世上的人都是寂寞的,父王也好、我也好、哥哥也好、瑀也好、母皇也好……没有一人不孤独寂寞,就连死去的母亲,也是孤零零的。我们都希望能永远聚在一块儿,却又不能在一块儿;我想要让每个人都好好的活着,他们却一个接着一个的要离开我。我知道,这次去南方寻找瑀,只是为了要见他最後一面──他就要死了,而我是多麽舍不得他!

在哭泣中我走过遥远的路,车马日夜不停,兼程赶赴,终於到了过水边上的曲城,此城为界,向北是父王驻兵的势力,往南渡了过水,就是瑀现有的南方四州。

早在我们抵达前,曲城的守将就已经接到来自上京的军令,派人渡了过水,传递讯息;车马在江水边停了下来,水面上有艘小船等着,影姑姑扶着我下了车,便有人迎了上来,称我「王妃」。

王府的车马侍卫此时回头,返回上京。

我上了船,回头遥望,曲城的城门紧闭,城上驻军森严……船身轻轻一震,已经收了绳缆,船夫摇桨摆荡,弯弯斜斜的沿着大江划去。

船在过水南方的一处小镇边靠岸。影姑姑搀着我从船舱里出来,长途旅

行和伤心忧虑让我在半个月内困竭衰弱,身体的不适愈来愈明显,小船的摇晃更让我晕眩难受,我的脚步蹒跚不稳,浑身虚弱,已经再没力气站稳。

影姑姑扶住我,她轻声说:「公主,看看、看看是谁来了。」我顺着影姑姑的指向看去,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发热,眼眶又湿又润,转瞬间便成了朦胧一片……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让我推开影姑姑,自己站定了,登上狭窄的板道摇摇摆摆地走向前去,不看其他,只看着那人的方向──

瑀上前两步,一探手,先是扶稳我,再使劲一扯,就把我从栈板中央拉了过来。我们相互看了看对方,只觉得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心里满满的说不上到底是什麽滋味。瑀的双手停在我的肩头,脸上满是激动和压抑激动的神气交错,他紧抿的嘴角微微抖了抖,想说什麽,却什麽也说不出口。我们都不能再说什麽了、我们都不能再说什麽了──这样端详彼此,彷佛是上辈子的事,但现在又见到了,又能站在一处了──即便只是这麽看一眼我也已经满足!没想过自己能走这麽远的路,却又从未怀疑过不能再见到他。这样已经足够、这样已经足够,再没有什麽比这更好的了!

我想哭,但哭不出来,我想笑,又没办法好好地微笑,我伸手抓住瑀的衣袍,他穿着简单的素布袍子,一点纹饰也没有,就像我们初见面时他穿的那件袍子。我的双手颤抖,彷佛什麽也抓不住,但却又紧紧揪住了。

瑀叹口气,低声地说:「你不该来这里的。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你怎麽这麽傻呢!」我听了,结结巴巴地说:「我说过、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块儿的!我允诺过你的,我允诺过的。你总履行你的许诺,我也要履行我的。」

瑀说:「那时候说的,怎麽好做准呢!你这麽一来,怕就永远回不去了。」

我点点头,「是,我已经不能回去了。」这一刻我终於能微笑了,我笑着说:「我在上京已经没有家啦。我是打定主意寻你来着,你可别赶我走!你在哪里,我就来哪里,我俩死活都在一块儿吧!」我极力笑得开朗,但在瑀的眼底,我的笑容看起来多麽悲伤。他看着我,我的神情深深印在他的眼底深处,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把眼底那个自己又收了回来……我们互相瞧着,慢慢的慢慢的,瑀眼底里的、我的笑容,被天边的云彩和川流不息的大江隐没,再也见不着了。

瑀沉默了好半晌,只是低头注视我。他慢慢的笑了,笑得很淡很淡,又彷佛很深很深。我已经好久没这麽见他微笑了,一点虚伪假饰也没有的、完完整整的笑容,我已经多久没见着了?他这麽一笑,我便觉得,心满满的再也装不下什麽了!在季阳县驿站里,那个瞅着我微笑的男子,又回来了。他离开了好些时候,现在又回到了我身边啦!我们不会再分开了,要永远在一块儿、永远在一块儿!他这麽看着我微笑,彷佛我还是从前那个守着药炉的十四岁小姑娘,刚刚从山林里出来,心里头还想着,那个在城里等着我的人,到底是谁呀?娘给我找了个怎样的夫婿呀?他好看不好看、和善不和善,会不会待我好、陪我说话,给我买新衣裳啊?

我把脸贴在瑀的胸口。他紧紧地抱住我,他什麽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我。

这样,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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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popo时一直出现无法登入的状况。

不稳定啊不稳定……-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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