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几个寂寞》
4.转角的相遇
湛蓝晴空,白云朵朵飘浮天边,炎阳逐渐往天空的中心点移动,影子被炎日越拉越短。我看着表,这才惊觉快要上课了,我手中捧着一堆球队资料,带着极为恐惧的心情,赶紧离开球场回学校上课。
我会这麽恐惧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第三节是教育概论,而任课老师则是人称「杀千刀」的杀手,意味着迟到、跷课三次便是死当,没有第二句话。面对如此可怕的一堂课,我也只好勒紧神经。
我在公车上跺着脚,於奔跑中呼吸急促,额头冒满紧急的汗珠。公车停站,加紧脚步往校门奔去,期盼我能在五分钟之内,能成功到达教室。
现在是十点八分,我还有两分钟!
咬紧下唇,拼了命往四楼的教室跑,我正在一楼穿堂,手中一叠资料有些妨碍视线,也阻碍了前进的速度。
十点九分,上课钟响即将响铃,我已经了三楼。眼看四楼就要到了,我露出开怀的笑容。
十点九分十五秒,我成功登陆四楼。
十点九分十七秒,我准备冲刺进教室。
倏地,「砰」的一声巨响,宣告准时上课计画失败。
在转角,我与一个同我一样紧张的人,撞得正着。他往五楼奔下,我往四楼跑上,如此刚好的时间点,我俩谁也不想迟到,於是在转角撞得跌坐在地。我手中那份球队资料,顿时散开,飞散於空中,地板上顿时扑满密密麻麻的A4纸张。
跌坐在地,头有些晕眩,光线於我的瞳孔之中发散开来,我看不清眼前的人事物。
『喂!你这家伙,搞什麽啊!』撞倒我的人,语气相当不悦。
心底满是莫名其妙,我摸着头,皱紧眉间微微愠怒:「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才刚开口,我和对方一抬起头,两人却都苦笑了。
『啊…莳非!』蒋健宇一脸不知所措,带着羞愧的神情,有些可爱。
可爱?!我怎会用这个形容词来描写他…
『头没事吧?』他赶紧移动到我身旁,轻轻抚着我的额头,眼底流露些许亏欠。
时间彷佛停留於此秒,这抹担心的神情令我看傻了眼。
「没…没事。」避开他投射出来的关心,我拨开他的手,忙乱收拾着地上的一堆A4纸张。
蒋健宇和我蹲在四楼地板,慌乱捡着一堆资料。蒋健宇有些无措,连忙收拾地上纸张,参差混乱交给了我。
「谢谢…」低下头,接下这份资料。十点十七分,我们两个手中抱着一堆凌乱的资料。
一阵忙乱之中,蒋健宇突然瞄着手表上的分针。『天啊!十点十五分了,快一点啦,我不想再迟到了。』他催促着我。
『你在哪间教室上课?』
「403,教育概论。」
『教概?!』蒋健宇一脸惊讶,拉着我一路往教室奔跑。『那快一点,杀千刀要铡人了!』
十点二十分,我与蒋健宇停留於403教室後门,蹑手蹑脚的打开门。
喔不!这句话是我俩心底无言的呐喊。教室几乎客满,只剩下前座零散座位空着。
『同学,怎麽迟到呢!你们还剩下两次机会,集满三次,你们就『掰掰』。』老师没有特别愤怒,而是以稀松平常的口气道出。可是,这样轻松的语气,反倒让我倍感压力。
(都是你害的)於笔记本上写了偌大几字,我将笔记本转过去左手边。
『才是你害的呢。』接收到讯息之後,蒋健宇不甘示弱以唇语立刻反击,还做了一个大鬼脸。
哭笑不得,他的孩子气令我发笑。我拿出笔记与课本,赶紧抄下老师写於黑板上的重点。
这堂课异常平静,凝结的空气有些沉重。老师滔滔不绝於台上讲演着,而我仔细一字一字做着重点。透过纸上移动的笔尖,我的眼神不禁飘向临座的蒋健宇,他一脸想睡,精神不振。看着他打瞌睡的模样,再次让我嘴角轻轻上扬。好呆。
三个礼拜了,说实在,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因此我有些讶异与他同课。也许他一直都在安静的打瞌睡,我才没注意到这个人吧。我不断於脑海中回想着开学至今种种轶事,生活、上学、球队、他。
两堂课一百分钟,在认真思绪之下,笔记一页页增添,时间彷佛快速流逝。不久後,校园的大钟敲响静宁课堂,校园顿时热络起来。
『好,同学要记得下堂课的报告,两人一组,下课。』语毕,老师抱着课本离开教室。我缓缓收拾桌上的签字笔、笔记,正准备收拾书本离开。
『什麽报告…』听见下课钟声,蒋健宇终於醒了过来。一脸糊里糊涂的惺忪,像个小孩。
我冷冷看着他,淡淡的说:「好睡吗。」
他害羞的抓了一下头,腼腆笑了一下:『还蛮好睡的……不好意思,我真的太累了。』
嘴角上扬了五度,我有些无奈望着他,对於他的坦白我感到好笑。
收起惺忪的睡脸,蒋健宇突然想到了什麽。『对了,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还没有忘记跟他的冷战,依旧自顾自的安静收拾书本。
蒋健宇看我不回答,他起身站到我的座位前。『小姐,还在生气喔?笑一个!』接着,蒋健宇做了一个非常丑的表情,企图要逗我开心。
「没有,我并没有生气。」其实我只是懒得理他。
『今天晚上到底有没有空?我要跟你讨论球衣的事情。』他双手撑住我的桌面,直盯着我。
一抬头,瞳孔顿时与他的双眼相对,我有些不知所措。「晚…晚一点好吗?我要打工。」赶紧从包包里头拿出一张纸,低头写上我的住址。「如果你到我打工的地方找不到我,那就到这个住址找我。」
『嗯。』蒋健宇收了那张纸条,仔细看了我的住址。『原来我们住得这麽近。』
正当我准备离开教室时,蒋健宇突然轻轻拉住我的手臂。『等一下,我还有话没说完。』
我转头,仔细看着蒋健宇。黄澄发色抹上南风气味,黝黑皮肤停留住夏日炎阳的余温。
『我回去想了很多,我厘清了一些事情。』蒋健宇的眼睛有如琥珀一般深邃,直揪着我的瞳孔不放。『我要跟你解释,我对感情很忠心。』
「是吗?」我语气平淡回应着他,因为我并不想了解他的感情观,也不想干涉他的私事。
『不相信?』他高大的身子立即转身,挡住正要离去的我。
「没有,我对你的事情完全没有兴趣。」我望着他。
『干麽这麽冷淡,而且你眼神充满了敌意,比对方阵营的打击者还恐怖。要是你上场打击,我一定站在投手丘上举双手投降。』
顿时被蒋健宇无厘头的笑话弄得笑了出来,我看着一个长得又高又大的男生,却模仿小学生装可爱,这幅情景实在相当可笑。
『终於笑了啊,我还以为你是冷血的人。拜托,下次别莫名其妙对人生气,我这个乡下小孩可禁不起你的精神虐待。』
「我精神虐待你?」收起微笑,维持我的一贯表情。
『我…我只是打个比方,没有这个意思!』看着我脸色转变,他连忙澄清。
『要多笑,人家才会喜欢你啊。』
「不必了,就算笑了,也没有人会喜欢我。」背着包包,我带着冷漠神情转身离开。
『白莳非!』蒋健宇於後头叫着,我依旧快步走,直到离开了四楼。
叹了一口气,不是气蒋健宇,而是气我自己。
从幼至今,好多人都对我说『要多笑,人家才会喜欢你』、『要像姊姊一样开朗才好』、『要学姊姊,不要每次都冷着脸』、『姊姊聪明又漂亮』……诸如此类的话,我实在听得太多。
记忆有如浪潮般一涌而上,顿时袭击了空洞脑门,一些关於儿时、幼年、青年的种种。过往强袭,心脏顿时揪了几分,我感到疼痛。这是种难以形容的痛却,记忆总是嘲弄着我,「过去」总笑我无能为力,越回想过去,越是显现我的难堪。而「现在」也没有厚待我,我拿起手机,又打开了简讯收件夹,再度看了那封令人难过的简讯。(最近你别到台大附近来,还有不要跟别人说你是我妹,莳绫。)
过去与现在交织成一幅难看的画面,我只能皱眉。
难堪,难看,这就是我的存在。
儿时的记忆不断开始在我脑中一幕幕播放,越来越清晰。记忆侵袭太快,这股重量让我难以负荷,这沉重的枷锁。快步走到洗手间中,大片擦得发亮的镜面,上头映着我的身影。看着镜中的我,彷佛又看到了姊姊。心痛抽搐着,我不断流下眼泪,望着镜中的她。
她,这个面貌。
我重复看着姊姊传给我的简讯,眼中的泪仍无法停歇,冉冉流下。经过了近十年,姊姊还是没有接受我这个妹妹,依旧打从心里不想承认我的存在。
我望着镜中的她,瞳孔逐渐模糊。
§§
我的家族是法律世家,爷爷是法官,爸爸、妈妈是律师,姊姊今年也考上法律系。就连不是律师的哥哥,也正於医院实习。
他们的学业成就如此光芒耀人,不自觉也替我增添一些荣耀。
那我呢?
我只是只丑小鸭罢了,而且是不会变成天鹅的那只不幸的丑小鸭。不是我的自卑作祟,而是我身旁实在环绕太多光芒。家族成员个个射出耀眼光芒,更显出我那份愚笨。
虽然我与姊姊是双胞胎,但除了那张脸皮之外,我们完全是不同、也不像的两人。从小,个性活泼的姊姊,特别讨人喜欢。姊姊是夏天,她脸上总是挂满笑靥,说的话有如蜜糖一般甜,思绪又像鬼灵精一样伶俐,理所当然受到爸妈的宠爱。而我,总是怯生生不说话,有如冬天一样死气沉沉,我不爱笑,我不懂说话的艺术,更没有聪明的头脑。
面对家人的光环,我无能为力能有何改变。自卑感於姊姊的聪颖之下逐渐膨胀,我逐渐成为一个晦涩的人。不特别,不受人注意,就像路旁的杂草一般,永远受家人忽略。
姊姊,从小就不喜欢我。
我还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某日下午,我偷听了姊姊与妈妈的对话。我静静藏在客厅门後,窃听一切。
『妈!我要改名字。』
「为什麽呢?」妈妈抱起姊姊。
『因为我不想要跟妹妹名字很像,每次都被班上的同学笑,因为妹妹很笨!』
妈妈之後对姊姊说了些什麽,我已记不清楚,我只记得姊姊说的那串话语。这才发现,时间流逝之後,那些锥心刺骨的话并不会消失。时间,只会默默放大伤痛罢了。
之後,我心常揪着痛,开始惧怕姊姊,也怕家人会厌恶愚笨的我。我害怕姊姊冷着眼看我,哥哥对我失望,爸妈脸上总是挂满失落。我好害怕。
长大後,我依旧让家人失望。七月的联考,在没有人的期待之下,满分五百只拿了两百四十分。聪明的姊姊拿了四百八十分。理所当然,我依旧再度被忽略。
八月底,爸妈在晶华酒店举办了一场庆祝会,庆祝会的主题是「祝白家姊妹成为大学新鲜人」。当然,庆祝会目的当然是要祝贺双胞胎姊姊考上台大法律系,我只是不起眼的附属品。
这种人声鼎沸的场合,掩没住落魄的我。在姊姊光环笼罩之下,当然,我考上哪间大学并不是重点,因为从来不会有人关心。也许现在突然消失在这,隐藏在他们的眼睛背後,我依旧有自信不会被发现。
一百多颗眼球,果真没有人注视这个渺小的变化。距离我走出晶华酒店後,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又三十秒。悄悄又静的身影,寂寞陪我穿梭在扰攘的台北街头,灯红酒绿。脸上湿过又乾,我的泪腺有些麻痹这些变化。
谁也没有发现,暗自伤心的我穿过大街,对着乌黑的夜空咆啸,对天哭得大声。心已经被剪碎,要如何修补才能完整?
也许我只能独自修补着这一寸寸伤口,祈祷有癒合的一日。
因为,我只上了平凡的师院,我无法达到父母给我的目标,也无法使他们光耀。我与这个家庭距离越来越远,彷佛早已脱节。我是落入白天鹅群中永不蜕变的丑小鸭,我与家人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姊姊进入法律系就读已经一个多月,而到师院报到的我,也独自在外生活了一段时间。时间过得好飞快,我感叹着似水流动的时间。
悄悄随着秋天的寂寥,我搬出家,独自生活。面对这一个世界,我好陌生。自从离开家之後,爸妈也不多过问,我彷佛像是脱离母株的水笔仔,缓缓於世界的流动中载浮载沉。
那天毅然离开家之後,约莫中午,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她十分冷静问我人在哪,语气听不出喜怒哀乐的变化。我只淡淡回答了,我要到外面住。她不追问,也不多说,似乎放心我的决定。
挂断电话,心中的空寂感顿时膨胀得好大。我望着无垠的湛蓝,天空好大,却也好远。我拖着行李,突然觉得路好长好远……
到了学校附近,我租了间小套房,接了几份工作,企图养活自己。
这对我而言,也许是最好的决定。不用家里的钱,我试图挑战自力更生。这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没什麽,但对我来说相当困难,我必须一试。
也许我想向姊姊证明些什麽。也许我想向爸妈证明些什麽。
证明,也许我能独活。也许这样,姊姊可以比较喜欢我,也许这样姊姊能比较赞同我,说不定我的这份坚持,能得到姊姊的认同……
但我错了,这几天看到这封简讯其实我就明白了。姊姊依旧无法认同我,她还是认为我是个愚笨的小鬼,她沉重的负担。
想着想着,心底压着几颗巨石,无法喘息,我沉了脸。
不管何时,闭上眼总是浮现姊姊的脸,一些冷语,还有她失望的表情。我痛苦得蜷曲,触摸着隐隐作痛的左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