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送寒,落叶成塚。初冬,少了秋日的缱绻,更多了一份死亡的肃杀之意。绚烂一秋的枫叶终是燃尽,艰难挣扎的秋花也逐渐凋零。昨日落梅苑的梅花不知何故过早地绽放了几枝,苏傲姗闲来无事,听婢女如是说,也就带着几个太监侍女过来赏梅看景。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园中,一个女子咏罢这首《忆梅》,轻轻叹了口气。
她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只在裙摆用浅粉色的丝线随意勾出朵朵梅花的形状。墨色宫绦松松束腰,外披一件透明薄如蝉翼的敞口纱衣,手上带着温润的羊脂白玉手镯,头发绾成流云髻,发髫斜插玉梅碎花华胜,流苏随意地落下,在风中漾起一丝丝涟漪。不粉不饰,神情漠然,清雅过甚,反让人觉得清冷了。
「哟,这不是常妹妹吗?」苏傲姗一句妹妹,听似两人交情甚笃,下一句却作:「本宫能在此见到你,真是难得,难得啊……」故意加重本宫二字,以突出自己身份较之尊贵,地位较之显赫。
素衣女子微微一动,转头看到苏傲姗,於是略福福身:「沁萱见过淑妃娘娘,娘娘吉祥。」
「免礼吧。」苏傲姗回以颔首礼:「许久不见妹妹了,想来无人叨扰,妹妹过得很是清静吧,连出来赏梅都是一个人。」话里话外满是讽刺之意,看着这个曾经为任皇后和自己暗中较劲,勾心斗角的昭仪变成这般落寞的模样,苏傲姗深感快慰。
「沁萱这几年来一直都过得很清闲,无人叨扰,深感轻松,偶尔人多了反倒烦心嘈杂了。」常沁萱也不恼,只淡淡道。
「是吗,妹妹何时有如此之高的境界了,相形之下本宫倒是俗了啊,本宫就怕寂寞,最爱人多热闹的场合,所以本宫的傲霜宫是从来不乏来访的宫人姐妹啊。」苏傲姗炫耀地笑着,接着故作欣赏地看了一眼常沁萱:「昭仪妹妹果然还是楚楚动人的可人之姿啊,怪不得连脂粉都懒得再施了。」言下暗讽其如虢国夫人般自恃美丽,素面朝天。又知自任宁裳逝後,段磔极少去沁馨居,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一句合着也讽她不再得宠,无人欣赏。
「娘娘说笑了,沁萱的蒲柳之姿哪比得上娘娘的花容之貌。」常沁萱依然淡淡,谦虚道。
「哦,花容之貌吗?这凡尘百花多了去了,不知妹妹觉得本宫是哪种花呢?该不会是路边低贱又任人践踏的野花吧?」苏傲姗有意刁难,在话中挑刺。
「淑妃娘娘怎麽会这样想呢,沁萱没有半点不敬之意啊!但是,平心而论,要说娘娘是哪种花,沁萱实在惶恐,不敢随便乱说。」常沁萱作惶恐状。这时她发现落梅苑门口出现了一大一小两抹身影,是麟儿和侍女蓝蝶。她动作细微地摆摆手,示意蓝蝶带麟儿回去。蓝蝶便拉着麟儿的手悄悄走了。苏傲姗一行背对苑门,自是没看见。
「那妹妹是诚心戏弄本宫啦?那句花容之貌原是莫须有,存心敷衍本宫之辞啊,以下犯上,真是好大的胆子!」苏傲姗声色俱厉。
「沁萱不敢,只是怕说得不好,惹娘娘生气。既然娘娘一定要听,那沁萱也只好说了,只是希望娘娘听了不要动怒才好。」常沁萱小心翼翼道。
「本宫在妹妹心中是那麽小气的形象吗?」苏傲姗装作平易近人地一笑:「但说无妨。」心道:我倒要看看你怎麽拆招,拆得不好,一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沁萱就斗胆说了。」
「等等,本宫忽然想到,另外两位一品夫人贵妃华姐姐和德妃杜姐姐也是云鬓花颜呢,妹妹不妨一起说说,她们都像什麽花呢?」苏傲姗眼珠一转,笑盈盈道。
「另外两位一品夫人吗?沁萱不知。」麻烦大了,常沁萱深感苏傲姗处处为难,只好装傻。
「难道妹妹是以为贵妃姐姐和德妃姐姐配不上花容之姿这个词吗?」苏傲姗满是捉狭的笑意。
「不,沁萱只是觉得不好枉加评论……」常沁萱为难地皱了皱眉。
「说吧,本宫想听。」苏傲姗拖长了尾音。
「沁萱愚以为贵妃娘娘雍容华贵,端庄大气,花中自是只有牡丹能与之媲美;德妃娘娘温柔嫺静,品度端仪,以兰喻之许更合适些;至於淑妃娘娘您,娇艳动人,摇曳生姿,当是玫瑰吧。」常沁萱说完低眉顺眼:「希望沁萱的答案能够差强人意。」
「哼,差强人意?你刚刚说什麽,本宫是玫瑰?」苏傲姗一竖柳眉:「你是在暗骂本宫带刺吗?这般拐弯抹角,别以为本宫听不出来。你虽然是昭仪,但言语不当,藐视本宫,本宫还是能管教管教的。来人,给本宫掌嘴。」
丫鬟上前,欲要动手,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住手!」然後,一个小小的孩子在众人注视下从门口跑了过来。
「麟儿,不是让你回去吗?蓝蝶呢?」常沁萱讶道。
「麟儿见过淑妃娘娘。」段麟没有回答常沁萱,只是对苏傲姗行了个礼道:「不知母妃犯了什麽错,惹得娘娘动手责罚?」
「是大皇子啊。」苏傲姗细细审视这个不过十一岁的孩童,也是许久未见了,他稚气的小脸越发长得像段磔,五官精致,星眸如同放在水里的黑宝石,明亮又似乎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但说到底,终究不过是个孩子。苏傲姗笑了笑:「大皇子的母妃说本宫是花容之姿,本宫原以为她是真心赞美,便问她觉得本宫是哪种花,不想她却骂本宫是带刺玫瑰,皇子以为她该不该罚呢?」
段麟沉默片刻:「如此说来,母妃的确有不是,该罚。」苏傲姗正自得意,不过是个孩子,三言两语就摆平了,却听段麟又道:「只是麟儿很好奇,如果是淑妃娘娘遇到这种情况,虽然说现在已经没有比娘娘地位更高的嫔妃了,但比如说,是面对从前的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会怎样回答呢?」
苏傲姗倒是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番话,不回答吧,常沁萱也好依样画葫芦反击自己污蔑皇后配不上花容之姿,想了一想,忽想到一事,於是笑了。「多谢大皇子提醒,本宫倒是差点忘了呢。呵呵,刚刚昭仪妹妹将贵妃姐姐喻为牡丹?这牡丹可是堂堂国花啊,除了皇后,还有谁能配得上?那麽昭仪妹妹刚刚那句话又是安的什麽心啊?是擅自揣度圣意还是别有用心啊!?」
「是吗?那麟儿不禁要问一句,淑妃娘娘您安得又是什麽心啊!?」段麟笑着走到梅树下:「众人皆知,父皇是真龙天子,龙配凤,那麽皇后自然就是九天之上的凤凰了,岂是凡尘俗世的牡丹能比的!淑妃娘娘刚刚的话是在藐视皇后吗?!麟儿只问娘娘碰到这种要以一物形容皇后的情况要如何回答,可没说娘娘一定要以百花作比啊。是不是也要找人掌娘娘的嘴呢?」
苏傲姗完全没想到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会这样伶牙俐齿,自己竟然这样就栽了,愕然地看着他,却见他伸手折下了一枝长得较低的梅花。
「这梅花开得甚好,可惜就是开得不合时宜还开错了地方。」段麟幽幽望一眼手中梅枝:「麟儿拙见,淑妃娘娘最好时刻记得自己处在什麽样的位置上,别树敌太多,免得到时像这梅花一样,独自招摇,反被折了。」段麟说这话的样子,全然不似一个孩童,声音虽不高,却也威严得令人心中小小地颤动。
苏傲姗傻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醒悟到自己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孩子戏弄训斥是多麽没面子,大怒道:「常沁萱,你是怎麽教育大皇子的,让他这般不敬长辈,没规没矩!」
「苏傲姗,你何故在此大声喧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真正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齐齐朝门口望去,段磔铁青着脸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他身旁是侍女蓝蝶,身後是一众随从。
「麟儿……」常沁萱看看段麟,又看看蓝蝶和段磔,心中有了点数。原来,蓝蝶并没有带着段麟回沁馨居,段麟让她无论用何种方法请段磔过来,自己则在苑外继续静观其变,找到合适的时机进来,惹恼苏傲姗,然後等段磔赶到时倒打一耙。普通人家这麽大的孩子自是没有这样的城府,但无奈生在帝王家,段麟便这般过分早熟。
「呜呜……父皇,淑妃娘娘好凶……欺负麟儿……呜呜」段麟跑到段磔身边,哭鼻子抹眼泪,作天真孩童被训斥後的委屈状。
「这是怎麽回事?」段磔质问苏傲姗。
「麟儿和母妃见梅花开了,本来打算折几枝好看的养起来,放到父皇的御书房,淑妃娘娘却说我们坏了她的兴致,不让折梅。麟儿告诉娘娘是折给父皇的,娘娘却说即使那样也不准折。麟儿不服,顶撞了几句,娘娘就指责麟儿没规矩。呜呜……」段麟不等苏傲姗回答,抢先道。
「是这样吗,苏爱妃?」
好一个厉害的皇子,先发制人,自己倒还真是没法说什麽了。总不能告诉段磔实情是自己找茬,反被大皇子设计训斥,恼羞成怒责駡他吧。但没有亲耳听到,说是段麟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设计自己,即使有人作证,谁信啊!反正段磔定然是不会信的。
「臣妾是不让折梅,但倒不是因为坏了兴致。臣妾只是觉得这梅花被折下来也养不了几天,到最後不是可惜了,如果要看梅,不如亲自来看,毕竟开在树上的梅花更有生命力也更热烈啊。谁知道大皇子竟然出言顶撞,长此以往,如何了得。皇上也知道,臣妾向来严谨,也是为了大皇子好才出言训斥的……」苏傲姗也装得楚楚可怜。
「够了!」段磔没来由的一阵闹心,「麟儿自会有人管教,苏爱妃不必多操那份闲心。沁萱,麟儿,咱们回宫去吧。苏爱妃你也回去吧,外面风寒得紧,别染了什麽疾。」
「臣妾恭送皇上。」这场宫斗,最後就这样以大皇子段麟的胜利收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