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无尽泪(下)
天上的月依旧皎洁,但这却是个动荡的夜。悬月合衣卧在踏上,双眼尽管合着,却是毫无半点睡意。一直被软禁在端庆宫,她对宫外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从窗外侍卫越加频繁的调动来看,她知道这场宫变离落幕已经不远了。侧了侧脸,借着从视窗一泄而入的月光,她看见自己长及膝的发丝散在软塌上,垂下地面。
宫中女眷一旦及笈,理应盘起发丝,以表已经到了识事的年纪。可是即使早过了那个上元节,她依旧没有绾发,因为有些事她并不想明白,她想让那盏莲花灯依旧只是盏莲花灯,那对耳坠也依旧只是耳坠。窗外没有风,垂着的薄纱却轻轻晃动了下,其後的人影若隐若现。
「秋叶,现在的你,我不想看到。」没有睁开眼,悬月平静地说道。
帘後的秋叶往前急走两步,「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翁主,你可以怪奴婢,但现在听奴婢一句,请快些离开东宫吧,圣上已经围宫,太子爷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麽快!悬月撑起身子看向窗外,窗外应是漆黑的夜却在火把的照耀下诡异的明亮,错乱的脚步声阵阵,步步惊心。
「请你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加害翁主的意思,一切都是为了翁主啊!」秋叶一下一下地磕着头,透过那点点火光,悬月可以清楚看见她额上渗出的血丝。
「秋叶你……」她刚想说些什麽,就被大力地撞门声音打断,右丞涨青着脸大步走了进来,直冲向她。
「大人,不可以!」秋叶一把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大人,不要伤害翁主。」
右丞却是一眼都未瞧她,用力一踹,就把秋叶踹了出去。秋叶滑了开去,嘴角寒森森地流出汩汩鲜血。
「好大胆子,秋叶好歹是本宫的人……」悬月大怒,立刻站起了身,却被右丞单手掐住了脖颈,用力抵上墙面。背脊撞上冰凉,剧烈的痛很快从中央蔓延遍她的全身。
「翁主?」右丞冷哼道,「於我无用之人,留做何用?」
他的手陡然收紧,悬月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抬手想抓开他的手,却连一丝力也使不上。
「舅父,你这是做什麽!」悬月迷迷糊糊地看到那抹明黄,耳边传来太子厉声地呵斥,「快放开悬月!」
「要不是这贱人,我等的计画怎会落败至此!」右丞头也未回,两眼怒瞪着悬月,悬月看到那浑浊的眼里是不甘心的红,「你若真是预言之人,为何不从於我们?太子天命所归,为什麽不从於他?」
太子本牵制着他的手也顿住了,两眼定定地看向她,似也在渴求一份答案。那眼神,太过无辜,太过震撼,让她闭上眼,不忍再看向他。其实他又有什麽错?他要得也只不是明符实至而已。
「回答我!」
「我也…想知道…为什麽偏偏…偏偏是我…是我背负了这些……」
「够了,舅父,放开她!」太子垂下眼睑,满脸的疲惫。
「不,太子,就让老夫带着这则预言一起上路吧!」话音落下的同时,右丞的手也猛地收紧。
「不……」太子惊喊出声,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快速从门口掠过,袭向毫无防备的右丞,眨眼间,就将悬月从右丞的手中救了出来。冰凉的空气猛地从嗓子眼灌入,悬月捂着喉剧烈地咳着,一边,玉萧还在和武官出身的右丞交手着,现场是一片混乱,然,悬月抬眼从这场混乱中看见了那抹黑袍金绣的身影,那总是带着温暖的身影,现在却是极冷的,连带着他周身的空气也变冷了。他的眼里漆黑一片,在对上她的那一刻即转了过去,有些狼狈的。
这一避,让她明白了所有。
她扶着墙猛烈地咳着,带出了泪,一滴又一滴地砸在了桌上。
她终於明白不是她坚持不绾发,就可以不懂这一切,有些她不想懂,但还是必须去懂。
她再醒来,已经又是鸟语花香的日子。尽管窗外也摇晃着空无冬梅的树枝,她却很清楚得知道这不是紫宸宫。掀开锦被,她毫不留恋地下床往门口走去,毫不留恋地打开门就要离去,尉辰那张俊魅的脸毫无预知的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的脚步不由地倒退了两步,有些狼狈。
「你要去哪儿?」尉辰扫视了她一眼,雪白的衣裙有些脏乱,素净的脸有些疲惫,极长的发垂在她的身後,被风带着轻轻地摇着。
「回紫宸宫。」悬月轻轻道,绕开他继续往外头走去,肩头擦着他的,带上他身上淡悠的草香,似乎有些留恋,尉辰抓住这份留恋,紧紧的,好似一松开就再也抓不回来。
他的手心依旧炽热,那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爬上她的手腕,绕上她的手臂,却到达不了她的心。
「不要走。」他看着她,在她扬起眼睑的时候又避了开去,她眼中的了然让他无所遁行。谎言对他并不是难事,可是,在那双金瞳的注视下,他却讷讷地开不了口。
「二哥还有需要我的地方?」
尉辰猛地回眼看向她,她却是轻笑着,银月的坠子在耳下来回晃着。「难道不是麽?秋叶其实根本不是太子的人,而是你的心腹,不是麽?你费劲心思地把秋叶排在我的身边,耗费了这麽多年让她深得我心,不就是为了准备那一刻?秋叶在我的茶里下药,让我落水,又换了我的药,好留我在宫里头。你设计的这场太子篡位的大戏里,我,御封的翁主,预言的天降神女,将会是最无辜的人质,最有力的人质!而将太子扯下储位的,不会是任何人,而是我!」
「这一切我都不否认,」他的眼急急地望入她的眼,像想在里头寻找什麽似的,「我不否认我利用你,这里是皇宫,我有我不得已的理由,可是,对你,我都是真的。」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有些生疼,但是她毫无知觉,只是幽幽地看着眼前出色的男子。突然,她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看透过他,他彷佛一直掩在重重的浓雾之後,然而只是一条围领,一盏莲花灯,他就可以牵动她。对他,她几乎是一无所知的迷恋,一种可以说是年少无知的迷恋,从那个有着薄雾的清晨,他握着弓笑着劝她离开皇宫……
「二哥,也许你还要想想对你什麽才是更重要的。」悬月悲哀地望着他,轻轻拉开他的手,轻轻退离他的身边。
尉辰怔怔地看着她的胳膊渐渐从自己的手心里滑开,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这麽多年了,他早已习惯在权术中求存,可是,这一次,他知道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了他一生一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