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到我那互相冲突的两个案子上。
我是在舅舅庆祝佳峻九岁生日的晚餐桌上，见到卫姊的。
佳峻出生後几年，舅舅家的家境已经转好许多，还买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他花了几年时间到大学里去修课，後来又考过了一些重要的考试，步步升迁──有好几年时间，我对舅舅的记忆，是深夜时分，大家都睡熟了，而他一个人在餐桌前，点一盏昏黄的台灯，埋首在书堆中苦读的背影──他愿意在大事情上花钱庆祝，包括每个人的生日，包括成绩好时的嘉奖，还有考上学校时的勉励。
我们开始上正式的餐厅，或去饭店吃饭，而不是吃我家牛排。
佳敏非常喜欢这样的庆祝，总在出门前三天就翻箱倒柜的找搭配的衣服，不时推着我问：「惟惟，你看，我是穿裙子好呢还是穿长裤？裙子吗？我也觉得裙子好。那穿短裙子还是长裙子？」
我认真给她出主意，「长一点的好。」
「啊，可是我想穿短的……为什麽得是长一点？」她噘着嘴问。
「因为舅舅也许不会说什麽，但舅妈很会在意这些事情。」
她想了想，点头认同，「你说的对，我妈就是爱唠叨。」於是她把衣柜里所有裙子都拿出来，一件一件搭在身上比试。
但女孩子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最重要的衣服。比了三天，到了吃饭的那个周末，临出门前半小时，佳敏跑来问我，「惟惟，你可不可以借我那件灰色的裙子？它配我新买的那件上衣最好看。」
「好啊。」我说：「你穿吧。」
佳敏高高兴兴的打开衣柜取裙子换衣服，忽然想到什麽，转头问：「你借我裙子穿，那你穿什麽？」
「我不穿什麽，我不去。」
「嗯，为什麽？」她很惊讶，「好好的，为什麽不去？我爸说了，大家都要去的，我妈还有我外公外婆也都要来，你怎麽可以不去？」她的语气，好像不去吃这一餐，天就要塌下来一样。
「我要准备考试。」
「考试考试，天天考试，都不烦吗？」佳敏说了有气，「高三，每天都是考试天，你都不会想出去透透气？纪惟惟，你真的，很、奇、怪……」
她拉长声音说话，「啪」的一声把换下的衣服抛在我头上，盖住我的脸。
我把衣服拉下来。「哪里奇怪了？」
「课本这麽有趣吗？教你读千遍也不厌倦！我只看三分钟就想睡了。」她指责我，「我觉得，你不、合、群──」
我们正在说话，舅妈敲我们的门，把头探进来，问道：「你们是好了没有？佳敏，你爸开车先去接你外公外婆，等下回来就要出门了，天气热，别让老人家等啊！」
佳敏找到人抱怨，「妈，你看惟惟啦，她说她不去。」
「为什麽不去？」舅妈很困惑，「好好的，是怎麽啦？」
我尽量婉转的解释，「我下礼拜有模拟考，要好好读一下书，准备准备。舅妈，晚上你们去吃吧。」
「那怎麽可以？」舅妈很不高兴，「位子都订好了！」
「但我数学赶不上进度，就算熬夜也读不完，我怕，考试考不好……」
舅妈站在那里，看看我，看看佳敏，又看看我，最後她的脸上露出一种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佳敏还在那里嚷嚷，「妈，你叫惟惟去啦，她一天到晚读书，书读多了，人会变笨的！我们老师说，认真用功很好，但也要有节制，她就超没有节制──」
舅妈「啪」的一声打了佳敏的头，「对对对，你最有节制、你最聪明，一天到晚不读书，我看明年轮你高三了，你怎麽办喔！惟惟比你懂事多了，知道自己来不及、赶不上进度，会害怕会担心，你就从来没害怕没担心过，满脑子玩玩玩，什麽事情都跑第一，就是读书跑最後，我和你爸整天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她把佳敏数落一顿，又回头嘱咐我，「那你一个人在家行不行？要饿的话，冰箱里还有点中午的剩菜，先热了吃一点，晚上我们回来再给你带饭。」
我答应了，舅妈又转去催促佳敏，「换衣服动作快一点，叫你去吃饭，不是叫你去选美！」最後关门走了。
舅妈一离开，佳敏的脸就臭起来，换了衣服，却不急着出去，站在我身後，像背後灵一样，很阴郁的嘟着嘴。
过了半天，她才喃喃地说：「纪惟惟，我知道的，你才不是忙着考试前抱佛脚呢，你就是不想跟我们去吃饭。」
我头也不回，「原来你知道啊！」
「为什麽？为什麽？你不去，我爸会不高兴的。」她推推我的肩膀问：「你就这麽不喜欢我外公外婆他们？他们有什麽不好？他们也很疼你的，你自己也知道，就爱耍孤僻。」
我放下笔，回头看佳敏。
佳敏和我一样，都有舅舅、我妈这一脉的瓜子脸，我们的轮廓很相似，但她的鼻子嘴巴都像舅妈。
她咬着嘴唇问：「还是……你是不是，讨厌我妈啊？」
我摇头，很诚实地回答，「没有，真的没有。」
「你要讨厌她我也不觉得奇怪。」佳敏说：「她不喜欢你妈，又不会讲好听话。如果刚刚是我说不去，她一定会逼着我去，如果我闹脾气，她会对我吼……但你说不去，她就不勉强你。我知道的，她对你和对我是不一样的。我妈做人不公平。」
「舅妈说话虽然不好听，但说话直接。说话直接，比婉转但笑里藏刀好多了。她不公平是应该的，因为你是她女儿，而我不是。」我说：「佳敏，你知道我的，我就只是不想去，我觉得……佳峻生日，你们高高兴兴的一家团圆吃饭，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看电视，吃吃东西，自由自在，也很快乐。但我倒想吃巧克力蛋糕，回头你给我带块生日蛋糕回来，好不好？」
佳敏的脾气很好，被我两三句话说得消了气，点点头答应，「我给你留大块的。」
「那我先谢谢你啦！」
话还没说完，就听舅妈在门外大呼小叫，「佳敏、佳峻，你爸爸说，他们先去饭店，叫我们搭计程车过去──家峻，你再玩电动，我把那台电脑砸烂了你信不信？」
舅妈做事急躁，像是一阵风，呼呼一吹，赶着佳敏他们出门，回头对我交代，「家里门窗注意点，不要乱跑啊，好好读书，要乖啊。」
我在前阳台上看着他们三人下楼，在街口拦了一台计程车，连推带拉的上了车。
佳敏上车前还不忘记对我挥挥手。
他们走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那假用功的面具也卸了下来。
打开冰箱，找到一大块巧克力和一盒开封没吃过两块的蛋卷，我倒了一杯果汁，高高兴兴的配着吃，又开电视看。电视里，大小S历经千辛万苦，又哭又摔跤又扭伤的学了高难度的拉丁舞回来，正要就预备姿势当众表演，音乐一响，却是吴宗宪在旁边大扭特扭，嘴里唱着「checkitout……ckeckitin……夸丢贵、夸丢贵……」
我哈哈大笑。
可是再有趣也只是一阵，广告时间，一切又无聊了。
我关了电视回房间去，找出佳敏的漫画躺在床上看，看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外头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吓一跳，把漫画丢开，开门走到客厅，正好看见舅舅开门进来。
我下意识的抬头看时间，舅妈和佳敏出去也不过四十分钟，怎麽舅舅反而回来了？
我喊了一声，「舅？」
他看到我，脸上有了笑容，说：「惟惟，你怎麽留在家里？大家都在等你去吃饭呢。」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可是，我和舅妈说了，我要考试了，要读书……」我一面说，一面心虚的想起床上的漫画书。
舅舅摇头，「一家人吃饭，少了一个人怎麽行？好了，别说这些，快把衣服换了，一起去。」
他说话，自然有一种不可违抗的一家之主的气度。我犹豫几秒钟，回房换了外出的衣服，把头发梳整齐，下楼上车。
周末的晚上，尖峰时间，从台北市到台北县，道路顺畅，但从台北县往台北市，一路都塞。我们挤在车阵间，看着车前小萤幕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子却动弹不得。
我把车窗摇下来，车外喇叭声一片，带着引擎汽油味的热风灌进来，我又赶紧把车窗摇起来，阻绝一切。静默之中，只听见舅舅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说：「惟惟，你要记住，舅舅从来就不觉得，你和我们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