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好,水在半空中凝结成云,压在城市的上方,雨的气味笼罩天地,却一直没有落下。空气沈闷,温度下降,没有风,一切显得不动声色。
我一走进大厅,感觉到气氛异样。每个人都和平常差不多,但脸上有种隐约的波动,像是在暗示什麽。
我们在楼梯口见到了化妆师,吉娜顺口问是怎麽一回事?对方耸耸肩,「听说是克莱儿。」
吉娜大惊,急着问:「她要为Kaya拍目录?」
对方哈哈笑。「怎麽可能,那可是克莱儿啊。她为Ria工作,和我们没关系。」
吉娜听了很不痛快,想一想,回头对我说:「我倒想看看她的本尊长得是什麽样子。」
我装作没听到,打个呵欠,揉揉眼睛,顾左右而言他。「Ria是什麽?听起来像个女孩子的名字。」
「A.D开的新品牌,平价的连锁女性服饰。起步两年,场面撑得很大,砸了大钱和克莱儿签了两年约。」化妆师摇摇头,「那可是天价!」
「出的起的价钱就不叫天价。」吉娜叹了口气,「什麽时候我能给A.D拍目录呢?」她用中文说这句话,只有我听得懂。
因为前一天放假的缘故,这个早上的工作进度排得特别满,我和一个日籍混血男模特儿合作,前後换了四套衣服,另一棚的吉娜大概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
这天的午间休息时间往後推持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大家都累坏了,叫外卖的午餐在摄影棚里解决,谁也没再提克莱儿的事。
我拿了午餐上楼偷看,但楼上人都散了,摄影棚只剩下两三个人在收拾善後。
顶楼空荡荡的,原本的椅子和木箱不知道被谁搬走了。
我靠着门啃三明治,喝冷开水,心情沮丧,不知道是因为没看到克莱儿,还是因为胃口不佳的缘故,也有可能和这两样都没关系。
我嚼着午餐,问自己,我这麽巴巴的探头探脑,提心吊胆,东张西望,倒底在干什麽?
心底有个诚实的答案,它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异想天开的笨蛋。我不是那麽诚实的人,我并不想承认自己也有和吉娜一样愚蠢的一面。
我是不认同吉娜的,纵然她说得那麽自然、理直气壮,好像倒贴交易并不是什麽离经叛道的的事。
我接受交易,许多种类的交易,但像这样的交易,不行,不行。
可是,在这种时候,当我独自一个人,能清楚的听见和直视自己内心的时候,我问我自己,我所想的和吉娜所做的又有什麽两样?
我不也在作一个愚蠢的白日梦?想见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想和那个人多说几句话,想发生什麽不应当发生的事……
所差的只是我没那个机会,来不及付诸实行。所以,真要说起来,吉娜比我有实行力。
机会是什麽东西?那是云端顶上,神仙们偶尔的兴之所致,游戏般洒落人间的几颗珍珠,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可望而不可及,我没把握捞得住,所以根本不应该去想。
我仰头喝水,水珠从嘴边漏出来,沿着嘴角湿答答的往下滑,有几滴落在衣服上。
我低头擦拭衣服上的水渍。
然後听见身後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有人站在我的背後,说:「哈罗。」嗓音低沈悦耳。
我的心脏狂跳,脸皮紧绷,那是这几天以来我心中反刍过无数次的声音。
我面无表情的转身,看见梁祺川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纸杯的黑咖啡。
他走上前来,站在我旁边。我们挤在门框里。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天台,「是谁清空了我的小乐园?」语气中有种故意的颓丧和咬牙切齿的责难。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也许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你的乐园。」
「是的,的确是。」他微微地笑,停了一停,低头看着我手上的三明治和水瓶,「是你的午餐?」
我点点头。
「看起来不错。」
我大着胆子问:「你的午餐呢?」
「错过了。」
「饿吗?」
「那是一定的。」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三明治往前一送,「那麽,给你吃吧。」
他没接过。「你呢?」
「我不吃了,」我坦白的说:「事实上我连一口都不应该吃。这几天太放纵,吃太多冰淇淋,拍照的时候总觉得小腹要爆开来。我真不能再胖了。」
梁祺川大笑,「漂亮的女孩子,总有一些为难事。」
我的心脏一紧一缩,心想:他说我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是真这麽想,还只是客气话?我希望是後者,真的,我希望那是他的客套辞令,因为如果他真的觉得我漂亮,我不知道我会做什麽。
他伸手接过三明治,从我咬过的地方接着吃下去。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他的眼睛,看着他脖子与肩膀的线条,看他捏着三明治的手,我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不知道收敛。
他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脸来望着我。他看着我的眼睛非常清澈,彷佛目光可以穿透灵魂,直接看进我的心底去。
我暗暗地想,如果他能洞悉别人所想,是不是能看透我心底隐藏的那些可恶的贪婪和无边际的纵欲想像?
我有点兴奋,又觉得害怕。
但他什麽也没说,只把咖啡杯递给我,「不加糖和牛奶,你喝吗?」
我接过杯子,看见杯沿他喝过的痕迹。
我犹豫了一下。犹豫了一下。
有些事情是这样的,想像时无限奔放,但实际行动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只是瞬间犹豫,我感觉到内心的抗拒。
我转了纸杯,从另外一边,乾净的杯沿喝了一口。
冲泡的咖啡,味道不佳,我只嚐了一口就放下了,深深叹一口长气。
他明知故问,「不好喝?」
「不好喝。」我说:「我来澳洲几天了,只有冰淇淋好吃,其他都不怎麽样。」
「此地也有好餐厅。」
「我知道,」我告诉他,「但我吃不起。」
「钱不够?」
「我有钱。」我说:「我有三百多块澳币。」
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解释,「但一个人的时候,吃得太好,总觉得对不起人。」
「对不起谁?」
「自己。」
「为什麽?」他很困惑。
「因为一个人吃饭,菜再好,都寂寞。」我说:「我有三百多块澳币,但买不到愿意好好陪我吃饭说话的人。如果是这样,那我愿意把钱通通花在冰淇淋上头。」
「一个人吃冰就不寂寞?」他含笑问。
「一样寂寞。」我说:「但是,冰淇淋是会融化的东西,得赶着吃完。一面吃一面想千万别融化,吃得快、吃得忙,还来不及寂寞就吃完了。」
他听我说话,听得很仔细,他的眼睛看着我,目光温柔专注,好像我那些可笑的胡言乱语真有什麽值得一听的价值。
他想了想,慢慢地说:「你这麽小,正该热闹过日子,怎麽会觉得寂寞?」
我没回答,我答不上来。我看着空荡荡的天台。
云压得更低。
雨落下来了。
波斯瓦那,小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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