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寒煙翠 卷一 — 十三、君子有酒(3)

十三、君子有酒(3)

这以後,院子里跟备战的军营似的,紧张热闹。人人都听嬷嬷调度、个个不辞辛劳。现在生意比往常更好,又要排练,活计是有些吃紧的,但几乎没人抱怨。

田菁从前排群舞,那些姐姐们唧唧呱呱,给她惹过多少麻烦?如今在嬷嬷手下日日夜夜吃苦做事,大家反觉得兴头。

连嘉兰都不再作怪。她现下替苏铁挡起酒来终於可以名正言顺了,要准备圣上定的堂会呢,倒了嗓子,谁耽误得起?

因为这个缘故,她心下痛快,对嬷嬷也就格外买帐,自她而下的诸位姑娘,就更不用提了。

其他地方有个鸨母,是嬷嬷从前的姐妹,抽空跑来探望她,见这气象,大是惊叹:「这些毛ㄚ头刁得很!好吃懒做不说,稍有点名气,尾巴就翘到天上了。难得你带这麽多迷死人的小姑奶奶,还能这麽听话。菊芳!你真像故事里的将军,连皇帝宫里的女人都能训练她们排队操练的!这麽服贴,你是怎麽收拾的她们?」

嬷嬷眯起眼睛笑笑:「谁知道?我前阵子还病了几天,你知道,女人身上的事……起来一看,她们倒乖了。大概打小没白在她们心上花心思。你说是吧?这小孩子乖不乖,真是从小时後就要看着的……」两人便说一番训练雏妓的事。

嬷嬷话东说西、指南打北的本事,也算到家了,其实所谓皇宫中训练女人,是孙子为了证明自己才能,将吴王宫中女子集中起来操练的典故。他杀了吴王两个爱姬立威,宫女们自然心惊胆战,不得不乖乖听命,说起来有什麽难懂的?嬷嬷这一次的手段却像是驯马。不管多野的马,先放纵牠不妨,而後吓住它、苦着它、困着它,再亮出手腕,慑服它,给点甜头,笼络它。从此只要指个方向,它便会听话的奔去。

有如那种学子,十年寒窗不晓得读书有什麽用处,除了混日子和撩蹶子——忽然一转性子,开始头悬梁锥刺股,准备精忠报国啦!便是驭马人的功劳。

这其中的道理,如烟在旁边揣摩,几乎要不知肉味,却不知那个鸨母了悟了没有。

她选这个节骨眼上跑来聊天,倘若不是太聪明,就一定是太蠢,反正嬷嬷不会多浪费时间应付她,早早就把她打发回去了,自己又拍拍手掌,继续照顾这个院子忙碌的旋转。

田菁前头编了一半的群舞,靠嬷嬷妙手指点一二,便成了另一档节目,架子虽还在,意趣和原来已大相迳庭,田菁还不知道,她虽然已经起得了床,病势毕竟没有痊癒,仍是怕声、怕光、怕见一切的人。

但花深似海是养不得闲人的,田菁也知趣,撑着身体依然应酬。反正她原本就沉默温顺,如今精神上有了变故,一时也看不出什麽来,有的客人反觉得她比从前更加小鸟依人,因此她的生意还过得去。

苏铁看她可怜,台面上时时加以照顾。

宝巾也找机会劝她说:「田妹妹,谁没犯错的时候?你就算年纪小不懂事,病都病过了,现在我们还该亲亲热热一块往前走才是。你快不要这个样子!」

田菁只是红着脸,微笑、点头,口里含含糊糊的说着抱歉,眼神像只困在笼子里、快被开水烫光了毛的小耗子。

嬷嬷看这麽下去不妙,也怕一个好端端能赚钱的姑娘真的就毁了,这日亲自来看她,嘘寒问暖,缓缓宽解道:「你这个孩子,心思重。我原来有些话没告诉你,怕说了你也听不进。这青楼里头,做的是男人的客,闹的却是女人的事。一个女人三百只鸭,都挤在一起,又都这麽聪明,磕磕碰碰是难免。只是头一桩,不该搅和别人的客;第二桩,心地得大些,凡事看开了就完了,不能往深里钻。这两桩忌讳,犯的人还少吗?前些日子的事,嬷嬷哪有不知道的。之所以一时没说,其实是见多了,在身子不方便时,就没顾得上理会。再说,牵涉的人这麽广,怕猛插下手去,吓着你,伤损了你的身子。这实在是爱护你的意思,谁料到你这孩子,心底这麽良善,面皮又这麽薄,还是把身子糟蹋成这样了?乖孩子,听话,嬷嬷不怪你,有嬷嬷护着,其他人也伤不了你。你只管放开面皮,慢慢的把日子过下去,手里存了钱,选个良人,从此可以过太平日子,那才是个女人的正经归宿呢!嬷嬷是必定帮着你的。安心吧,嗯?」

田菁低头,听着,点着头,神情果然缓和不少,忽听有乐声传来,是那首笛曲,难免又心中一悸,再听这是琵琶与箫的合奏,再没笛声什麽事儿,觉得有些酸苦,忽然想到一件事,脱口而出道:「如烟替了金姐姐位置?她个子小,给人家舞起来的花埋没了怎麽办?尤其到第二句第三、四个字时,紫宛站到台前,她在後头一埋没就失了照应,不好看。」

嬷嬷含笑道:「难为你这麽挂心,是个好孩子。那曲子歌词也换了,紫宛和如烟对整个风格另有主意,我看着还好,就由她们去。你排的群舞,自然不能浪费,我收拾收拾,安在别的地方了。」

田菁慢慢点头,像是明白了什麽,神情忽然格外宁静,竟有了点出世的意思。

嬷嬷心里想着:「这孩子是不对劲咧!」从此有了别的打算,这且不提。

如烟和紫宛刻苦练着歌舞,小郡爷常来探望,对紫宛多有照顾。

紫宛拜谢,小郡爷便道:「快别谢我,我也为着另一个人来尽尽心罢了。」

紫宛道:「爷是说星爷?请回答他,贱妾只愿他家庭和美,请他勿再挂念我,因为我,也断然不会再挂念他了。」话音无比斩截。

小郡爷料不到她这麽能放下,怔了怔,笑笑,此後果然不再提李斗。

雪还在下。城里粮价又涨了。

听说吴三爷本来可以做这笔投机生意,但是车队出了些问题,运不得多少粮进来,所以他整天对人现出一副苦脸,居然苦中作乐,又跑来这边散心。

也该他倒楣,那日,正好小郡爷也来。

吴三爷屁股刚落座,发付了娘姨的奉手巾钱、呈瓜子钱,热茶还没啜上两口,前面便通报了小郡爷的名号。

吴三爷哪敢照面,抬腿就跑,还是给小郡爷瞥见一个衣角。

小郡爷随口问:「这是谁?」话音刚落,猛然了悟,再不说话,别别扭扭落了座,手搭在膝盖上。娘姨上来招呼,他也不搭话,只闷坐了片刻,忽然向如烟道:「我给你另外买个宅子,你住在里面,和紫姑娘练习也在里头,不要再见这些人,行不行?」说完,也不等如烟回话,一撩衣襟走了。

还从没这麽失礼过呢!他……是当真生气了?

如烟埋着头,心想:「这是嫌我脏了。到底是嫌我脏了……」

应该冷笑的,耳根却滚滚有热流烧上来,也不知怒还是羞,只是眼底发烫,有什麽液体含在里面。大概不是眼泪。她哪有资格流眼泪?

善儿体贴,溜上来打个躬,说道:「姐姐,别恼!我们小爷还从没生过这麽大的气呢,这阵子心里烦,可不是对你的!」

悄悄附耳道:「吴三爷犯事啦!有个案子牵涉到他,要取他一个指模子才好,可要明着来,又怕打草惊蛇。这案子本来是我们家大舅老爷手里,可大舅老爷说,交给我们小爷,半个月包准就了结喽!这下子,我们小爷接了这个事,想来想去没个好法子,能不烦吗?咳!又丢不下姐姐你。看他连觉都睡不好了。」

如烟垂头听完了,给他道谢,便起身出屋,避过人,冒着雪攀着假山石上高处望望,见吴三爷背影抹过墙脚,正在青衿院附近,大概是要借那里的道出去,却不知为何流连着不走,正中人下怀。

如烟便急步追过去,等追到那里,他人又不见了。她不敢高声,悄悄寻找,忽听树丛深处有人说话。

先是个浑浊的嗓子,听起来是吴三爷,焦灼的道:「官府这几天好像盯上我了,我说真的!」

然後一个男人答了句什麽,糊里糊涂的,像是捂着嘴说话,听不太清楚。

吴三爷发狠道:「我不管这些!你告诉她,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蚁,跑不了我跑不了她。这笔生意够她楼里几年的出息,她别拿生意当挡箭牌避着!」

那男人咳了一声,吐出口痰去,声音清楚了些:「那是!还用说吗?那小的要的烟土……」

如烟骇一跳。

寻常人抽的都是烟叶,但闽国的山里还出产一种植物,其果实炼成的膏也能抽,其状如土,故称烟土,抽後能解乏止痛,多了却会上瘾且全身乏力,故朝廷一向是禁的。

吴三爷暗地里做着烟土生意?那是够给官府惹麻烦的,怎麽跟花深似海有关联?

树林里悉悉簌簌,人要出来了,如烟忙躲到一边去,看那打头出来的,是老夏,略弯着腰,护着怀里什麽东西,左右看看,一溜烟走了。

如烟放过这家伙,等到吴三爷跟着出来时,便绕个圈走开,抄近路到他前面去,装出好不容易找到的样子,扑过去抱着他的腿,脸在上面摩挲。

他弯腰拿伞遮着她,连声问:「怎麽了?小心肝?怎麽了?」

她没打伞、也没穿斗篷,全身沾了雪,微微打着哆嗦,紧紧贴住他,扬手解开领口的一个扣子,露出纤嫩颈窝给他看,再抬头抛一个眼色。

只要是男人,都不会误会这个眼色。吴三爷被如烟这从未主动展示过的风情撩得激情勃发,打横抱起她,进了最近的一个厢房。

房中没有人,但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像花深似海的招牌笑容,随时准备给人提供温暖。椅榻上都铺了褥垫,棉帘子从门口直挂到屏风畔,一重重,挡尽寒风。

吴三爷随手扯下一幅帘幔,擦擦如烟濡湿的发辫,把她放在褥子上,手顺势滑进她的衣襟。

如烟很乖很乖的反手解开衣带,脱了外衣,连中衣都滑下去,露出一边的肩膀,又将桃红绫子汗巾抽出来,蒙上他的眼睛。

那巾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她的香味。

他看不见,她的头伏下去後,脸上笑容便完全褪去,变得一点表情都没有,彷佛这具身体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激情和痛楚都只是工具,连她自己也是工具,颠簸着直到高潮,完毕,穿好衣服,各自回去。

不知道吴三爷回去後做了什麽。

至於如烟,则是连净身都顾不上,先褪去衣服,拿剪子将亵衣裁下一块来,那布料上清清楚楚按着血红指印。

她蒙住吴三爷的眼睛,咬破舌头将血舔上他的指端,按出指印,过後再将他指上的血痕舐净,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她给小郡爷的报答了。凡是向她流露过善意的,都应该得到报答,就像所有的恶意都应该得到报应。是不是?

她拿匣子装好这块布,让人把它带给善儿,没多说别的话。

几天後,吴三爷给抓到官衙里去了,据说这阵子雪下得绵密,往京城运粮的路道吃紧,吴三爷还出重金大量搜罗车马私运烟土,占了粮草的运力,令得城中粮库告急,一朝败露,其罪匪浅,应该是活不成了。

天仍是阴着,雪有一阵没一阵的,时断时续。

苏铁旧病又犯了,缩在被子里,额头上密密的都是痛汗。

依雪守在她床边照顾,如烟亲去厨下捧了艾叶红糖蛋汤回去给她,经过一道回廊时,站住了。

廊下,善儿高擎一把白玉八十四骨杏色帛面描兰叶伞,守在他主子後面。小郡爷披一袭银羽斗篷,立着,正在看她。

如烟慢慢想。

咦,这雪尘飘得……怎麽有地久天长的感觉?

他柔声道:「我把宅子订好了,你现在要搬过去吗?」

如烟想想,摇摇头。

兵荒马乱的时候,何必猛给人添乱?再说,她还想在这里多看点好戏呢,暂时不必躲清净。

他点点头:「你想过去时,再跟我说一声。」

如烟笑了,向他行礼致谢。

他微欠身答礼,片刻无话,她猜自己该离开了,走出两步,他又叫住她:「那个……」停顿一下,「多谢。」

她笑笑,他实在是太客气。

而雪,飘得那麽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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