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幸年 — 第五十章南柯一梦

颐殊

宁赜以为是同他私通的侍婢,听见敲门就叫进来。

我进去,关门,他正揉腰捶肩,缓缓转身。

其实我心里也忐忑,猜到他会吓一大跳,但没猜到惊异会这么久。

大抵一眨不眨地叁息注视之后,有两道血污从他鼻小柱流下来。

糟糕,胸衣领口太低,我忍住不自在,走到他床边坐下。

他胡乱擦了擦,跟过来,试探地问:“我没见过你吧?你是妖怪是人?”

他站在床边,手拽着床帐,眼中有狎亵神色,打量我裸露在外的小腿。

我不动声色拿裙摆盖了盖,问他:“大郎君不必问我是谁,可知我为何而来?”

我袖里有一把刀,倒不是要杀他,是要自保。死亡就会在现实醒来,这对我是有利的。

他说我不知,猝然跪下来,吓我一跳。他痴迷地伸手抚摸我的脚。

忍吧,还能怎么办。我说:“郎君府上有一位婢子,是我的姐妹。”

他浑然不觉有意,对女人的脚贪恋不已,随口应答:“谁?”

“她很丑,药死了一池子鱼,郎君说要惩罚她。”我拿袖子捂住嘴,是怕呕出来,“所以,奴家特来向大郎君给妹妹求情……”

他一听我有求于他,腰板直了,就要过来扑倒我。

我闪身躲开,他扑了空,当是调情,还笑,“好说好说。”

我用手推他隔开一段距离,嘴上嗔怪:“郎君要这么轻浮随意,下次就不来了。”假意嗔怪,他才放尊重,站得远些。

“别气别气,你说我听着,但你得来,经常来,天天来。”

“奴家就这一个姐妹,看不得她受苦。听闻妹妹犯了事,是想求……”还没说完,他又扑过来。只好搬出威胁恐吓那一套:“夫人就住隔壁,郎君再这样我可喊了啊!”

他理智了,清醒了,好整以暇:“个小东西,你说,帮你什么?”

我道:“常大人府上设宴,邀各位大人前去,我是想,让郎君把我姐妹带去,好让我们见一面。要不确认妹妹安然无恙,奴家怎么好心甘情愿献身给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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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运惟设宴那天,宁赜倒是信守承诺,把我带过去了。只是他心猿意马,警告我不要给他丢脸,随后在场中找起他那天见到的姐姐来,呵呵,找得到就有鬼。

不曾想,因为“姐姐”不在,他恼羞成怒,不等我进去,只让我待在后房。

见不着黄将军,我正暗暗着急,却在后厨遇见了一个熟悉的人,霜儿。她刚才就在宴席上,我叫住她,她狐疑地转头看我:“偷吃你家块糕点怎么了?”

时间线被打乱了,我没去到晋府,也就没有认识她。懒得跟她解释,我说我是你从前的同乡,你不记得啦?我说我叫芳芳,村里的芳芳。她仍然怀疑,不管叁七二十一,我抓住她摇,“你爹让我跟你说别捡地上的东西吃。”

她信了,不完全信,半信半疑,我赶紧向她打听,“席上在说什么?”

“一位大夫,都跟他那儿问诊看病呢。然后我们老爷又说,哦我老爷晋玮,户部晋大人,大公子晋嘉惹事,遭到江湖中人追杀,跟他出主意呢。我早说晋嘉那副德行样子迟早要闯祸,这一闯就闯了个大的。”她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地嚷嚷,“大夫跟宁二公子就说把他搞到监牢里去,江湖人再不至于跟官府为敌,大夫还给他开个病危证明……”

我问:“黄将军有说什么吗?”

她说:“黄将军什么也没说。”

看来是没什么有用的消息,打探不到什么了。我垂头丧气那会儿,她已经吃完了一整个馒头。我放开她让她走,我自己也要走了。

末了想起来不放心地回头叮嘱她,“要是晋嘉有天醉醺醺地回来,千万注意别让小少爷靠近,再不行你就用石头砸他的头,狠狠地砸!”

她愣愣地,我走出两步又倒回来,“记住,不要吃晋颢送过来的东西,尤其是雪蛤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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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黄栋安的马车经过,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挡在道路中央。驾车的马夫被有人突然闯出来惊吓,破口大骂,不要命了!

我不停磕头,说我是宁府的人,在府上犯了错,要被处死,听闻黄将军最不喜草菅人命,贤德仗义,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将军救小人一命。

黄栋安大抵是听过宁赜一些荒唐事。片刻之后,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你若明日还活着,就来我府上报道。”

没想到进将军府如此容易。

黄栋安的将军府跟庞贇的将军府大不一样,黄府门第清规,奴仆稀少,因黄栋安常年戍守边关,不经常回玦城的府邸住,只派寥寥数人打理,他在边城另有住宅。

黄栋安生活节俭,不宴客,不会礼,仅仅到府上数日便感受得出来,他的为人十分不一般。他若上朝,回来就骂奸佞弄臣,内容跟老百姓骂的差不多。他也不怕得罪他们,听家丁说,甚至他就坐在皇帝的门槛骂。我倒嘶一口凉气,这就是掌兵握权的人的底气吧。

我却是如何都想不出,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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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我在常府失踪,宁家上下找遍各处也找不到我的踪迹。

宁赜是想寻那晚的姐姐,可姐姐找不到,妹妹也找不到,他意识到自己被戏耍,被当作逃离宁府的工具和跳板,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黄栋安答应保我,不透露我的行踪,但他觉得就算他知晓也没关系,保下一个奴婢还是很有把握的。

但我没想到,找上门来向他讨要人的竟是尹辗。

他同黄栋安坐在黄府大堂,茶都不喝便开口要人:“听说将军府上收了一位丑奴。将军有所不知,这是一位罪奴,有罪在身,这污泥还是不要沾到身上的好。”

黄栋安皱了皱眉。他帮人更像是举手之劳,既然一个奴婢,你说得这么严重,找我要,你拿去便是。他几乎没有犹豫,很快把我交了出去。我欲哭无泪。

尹辗连审叁日为何要进将军府,接近黄栋安的理由,我哪说的出来,打得不成人样。我只恨被他抓到的时候没一刀捅死自己,就犹豫了那么一小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既然被他抓到了,我就千方百计想着怎么死,他把我绑起来,让我暂时无法动手,要么我激怒他让他弄死我,要么我找到机会只要捆绑一松就撞死。但是实施起来还是颇有难度,主要是我对死方面还做不到那么果决。

撞死是很疼的,一次没撞好还要撞第二次,任何死伤同理。

他本来是吊起我,把我放下来的瞬间我瞅准机会就往石头上撞去,没死。脸上划一道很长的血口子,面具也破了。尹辗看我毁容,没了利用价值,就把我丢进了韩府。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在韩浣的地牢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地牢暗无天日,弥漫着一股腐烂,血腥的臭味,地上永远都是污浊潮湿的,从未干过。干的只有我的嘴,他不立即动手,要人体排空泄物,不给饭吃,没有水喝,日渐瘫软。每日耳边都有女人的尖叫痛吟,每天都有人在旁边死去。当这些发生时,我都闭上眼睛安慰自己,这只是梦,是梦。

终于轮到我了,他在黑暗中,缓慢来回踱步。我想他是在思索尹辗的意思,尹辗送我来让他看情况,又不交代如何处置,语气之间没有一定要我死。

他拿不定主意,我帮他一把。

我问他:“你要的全天下最烈,最狠,最毒的药引找到了吗?”

他停下来,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虚弱地再一次开口,问他:“你在做什么?”

许久之后,他回了:“试药。”

我嗓子干得发痛,却还是坚持不懈问:“什么药?”

可能是看我快死了,命不久矣,竟大方告知:“让人死而复生的药。”

而后一刀划开了我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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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凉亭四周围了一层轻纱白缦,看不清人,只能看到人影,那女子端坐在里面抚一把琴,月白风清,意境缭缭。围观的看客,那些公子哥,都凑在一起议论是谁,不敢上前。我肃着脸转身要走,她叫住了我。

在园中走了一段,一路无话。

“你抚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问了这个,因为很好听。

“游园惊梦。”

我跟她往园子深处走,走得很慢很慢。

湖边的杨柳料峭,她问:“公子刚刚站在那儿,可是在等什么人?”

等什么人吗?

原来在等什么人吗。

“冬天结束,春天就快到了。”她看着园子的景,早春的花骨朵,其上绕着翩翩细蝶,“天气就要转暖,等的人也会在春天到来。”

真是那样就好了。

“公子。”她突然停下来,转向我。

我不明所以,也停住脚步,看着她。

“如果我再问你一次,”她蓦然红了脸,“答案是否会有不同?”

一群人聚集在前方的亭子里,他们面容姣好,服饰华丽,衣着考究,举手投足气度不凡,正谈笑风生,举杯畅饮,闲闲散散地或坐或站,或半靠在石凳上,在作诗吟赋。我说:“我们过去看看。”

一位素色华服的公子看我们过来,起身行礼道:“覃公子,这位小姐,在下晏谙,在此处幸得一见,实乃有缘。”他又转向翟秋子,“刚才听小姐在西亭处抚琴,琴声甚是好听,我们在作诗,以梦为题。二位可有兴趣?”

我走进去在中间一撩衣袍坐下,“有兴趣,你们继续。”翟秋子不明就里,跟在我后边进来,她虽觉得我的行为稍显无礼,但毕竟是大家闺秀,面上淡定自若。

他们作了几对,向我道:“素闻覃公子翡玉公子名号,诗文才情卓绝,您请。”

我说:“我不会,好久不作诗,早忘了。”

晏谙跟他同伴互看一眼:“公子在说笑,这怎么会忘呢?”

我坚持:“确实不会,就是忘了。”

他们又面面相觑,稍感为难。我今天是摆明了不给这个面子。

清亮来寻我,看见我在亭子中,走进来朗声道:“因为他的诗都是抄的我的。”他的话犹如平地一声炸雷,引得亭中的人议论纷纷。

有人不信,出题考他,他果真吟了几首。先前的话自然是我叫他说的,他控告我抄袭,我“认罪”也无话可说,频频低头。

他们吟诗作对,清亮表演对答如流,诗的文采实在是高,众人鼓掌称善,好事的人想看我难堪,但作为一个剽窃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不要脸的人,怎知礼义廉耻是什么。遂恬不知耻道:“这位公子,你没发表怎能说是抄袭,不过是借用了两句,我翡玉公子那是给你脸了。”

晏谙道:“虽说这位公子文采确实不错,但主题似乎跟梦毫不相关,我们今天的题眼是梦,请公子以梦为眼为我们作诗一首?”清亮着急地向我眨眼睛,用眼神示意,要自由发挥了怎么办,这你可没交代我呀。

我脸色一变,也毫无办法,左顾右盼,只能等蒋昭或者宁诸谁出来救场。翟秋子忽然站起来道:“光考这位公子,不如秋子也来为大家作诗助兴如何?还请大家听完不要为难覃公子,他的诗文久负盛名,想来刚才不过是同我开一个玩笑罢了。”

说完竟真的吟诗两首。她在我身后坐下来,端着架子,还给了我台阶下,人很好。

蒋昭跟宁诸姗姗来迟,听闻她在亭中奏了一曲游园惊梦,略感惊讶。

“说柳梦梅做春梦,梦见花园的梅树下有一位佳人,说同他有姻缘之分,从此陷入相思。神神叨叨的杜丽娘在读了《诗经·关雎》之后春心荡漾,从花园回来后在睡梦中见一书生持半枝垂柳前来求爱,两人在牡丹亭畔幽会。”

这样一想还挺应景。只是此情此景所思非人,我们都不是在梦里,这决定了很多东西不同,天差地别。

“这曲子是一首恋慕之曲,表达心意用的。”

“哦……”我有所觉察了。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宁诸问道。

蒋昭将她支开,问她有没有见过湖中的金色锦鲤,她也配合地过去看,留给我们说话的时间。宁诸同我在树底下,他压低声音习惯性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我虽背对着她,却总觉得在湖边的她也在看我,如芒在背。我说:“什么也没说,我说我不懂音律。”

宁诸拍拍我的肩,用一种好自为之的眼神看我,就去叫走蒋昭,翟秋子不看鱼了,站起来,笑着道,“你们说完了?”我说嗯。她又问,“他们对我评价如何?”

我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真是毫不掩饰性情的一个人,我说,“走吧。”既然游园会,那就再逛逛园子。

“我外表跟你们一样,内里却比你们苍老。”我说,“我度过的时间,是你们的几倍。按理来说我应该死了,但那些时间都不发生在这里,因此外表没有变化。”

“知道,城里说你喜欢求仙问道,但我不觉得你心态老,你看,你还有空编瞎话唬我呢。”

我背着手,走在前面,颇感无奈:“时间对你宝贵,我也真的病了,我有时分不清虚幻和现实。我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自己是大夫再清楚不过。”

她认真问我:“你有什么病?”

癔症说出来不像是种令人信服的疾病。

我什么都没说,走到门口,游园会刚好结束让人送她回家,她有些不乐意,但也没说别的,同谌辛焕道了别,对我道:“你只是今日心情不好,我下次再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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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后我返回屋里,谌辛焕拿出一壶酒,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同我们仨道:“你们是继续在这里赏月,还是吃点宵夜?厨房备了叫就行,我老人家就不打扰你们了。”

蒋昭跟宁诸一人一句“别呀王爷坐下喝点”“王爷说笑您不老”出言挽留,但他还要招呼别的客人就走了。我们叁个像捞不到水里的月亮坐在树杈对天上的月亮发愁的猴子,宁诸说:“要不你从了吧,我看着挺好……”

“他娘的离谱。”话还没说完被蒋昭打断。

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蒋昭的话:“他娘的离谱!”

“我个人直觉,她心机有点深,难对付。”蒋昭说。

宁诸道,“现在的人哪能没个城府,更何况出生在这种家庭,你以为姑娘都得是单纯不做作,什么都一知半懂,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才是好姑娘?”

“我可没这样说。”蒋昭反驳道,“那也不能说不是好姑娘。”

宁诸立马,“你喜欢这种是因为好诓骗吧?我可认清你这人的真面目……”

我当即阻止他们在我耳边吵吵嚷嚷,心烦的是我,左右环绕在耳边打架的是我这帮最好的兄弟。更烦了,谢谢了兄弟们。

晚上我没回去,就在王爷府歇了。谌辛焕披着外衫出来,见我还站在走廊里,便走过来跟我站到一起。我看着月亮问:“王爷,是你帮忙安排的吧?”

他咳咳两声,“我只是帮了个小忙。”

那真是帮了我个大倒忙。翟秋子出现时我就猜到了,布置那么精美,不可能没提前打过商量,难道他也要跟那些大人一样,犹如没有血缘关系的远方亲戚似的,劝说我年纪到了该成个家了?我印象里他不是这样,他总是笑着,谁提要求都说好。

春风和沐,万事顺意的一个人。他在玦中人气地位名望很高,人人都喜欢他,又是没有攻击力的模样。他年轻时征战沙场,中年时就推脱有病,卸任在家,躲过皇帝诘难。又因大臣都为他说好话,也愿意出手保他,纵使圣上快杀光宗氏子弟,也没动他。

他道:“月有阴晴圆缺,亏满盈虚,你以为你每日看的是一个月亮,其实早就不是同一轮了。怎么,翟秋子又让你心疾发作?我提点提点她,下次叫她不要这么搞了。”

“我这不是心疾,我哪有心疾?”我纠正他道,“癔症而已,想好还是能好的。”

“那你为何不想好?”

我没说话,这哪是想不想好的问题,这是如何来的问题。

“但翟姑娘的琴技是真不错。”他笑道,“当作请来为我的游园会助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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