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分守己当昏君 — 第20节

“你也是个心思清净不爱争的好孩子。可是……”

“哀家会嘱咐皇帝好好待你,你自己也要用心。将来,好好的活着。”

好好的活着。

水陆法事,香火漫天。

高朝溪将画着美人的风筝烧了下去,连带着线轴一并扔进了火中。

火舌吞噬掉栩栩如生的美人,高朝溪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抬起头来——这些年始终勒在她脖颈上的风筝线,消失了。

她望着夏日的天际一抹火烧般的红云,终是畅畅快快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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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麻将牌与许她特祭两件事后,高朝溪便觉得,与现在的陛下相处并不可怕,甚至还很有趣。

连带着与她交好的各宫嫔妃也不太怕皇上了——原本听闻皇帝不行后,许多嫔妃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再去面圣的!

一来现在既不用殉葬,就不必非指着皇恩过活;二来生怕皇帝因身体状态心性大变暴躁易怒。

那么比起去皇帝跟前战战兢兢立规矩动辄得咎,跟相熟的姐妹们说说笑笑不好吗?干嘛要自找苦吃?

不过,很快她们便发生了改观。

陛下变得比原来好相处多了,而且从不拘禁她们行事。

姜离也终于过上了更心仪的昏君生活——

她一贯是喜欢美人的,之前不好多亲近,无非是碍着有殉葬制这条绳索勒着,妃嫔看她的眼神,真的跟妖怪(还是急等着续命的妖怪)看唐僧肉似的。

姜离只好躲着些。

如今却是无所顾忌让美人常伴左右了,尤其是她们各个不但有颜值还多有才艺,姜离原是不太通乐曲的,但亲身体会过后忽然也明白了,为什么古代帝王会沉浸于声乐舞蹈。

而每次欣赏完歌舞后,姜离就能光明正大的开库房‘打赏’,很体会了一把直播间一直刷礼物的快乐。

不但是金银衣料,更有她们各自喜欢的器物:爱琴的翻库房找名琴,爱画的送真迹,爱打麻将的则直接给钱……什么官窑漆器、晋帖唐琴、珠宝珊瑚、法书名画,有美人一笑要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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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花雪月歌舞昏君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到了五月底。

这日,兴安低眉耷眼进门,小心翼翼捧上几道司礼监还没有批红的奏疏,因——

“陛下,这是几封弹劾的奏疏。”

姜离正在翻看牲口房送来的图册,想给自己再挑只猫来养,闻言不由抬头:嗯?弹劾?弹劾谁?

她心里冒出来一个答案:莫非是于尚书?

要知道,这世上不被人妒是庸才,史册中于少保力挽狂澜撑着朝局,做的事多弹劾他的人也不少,不过是景泰帝一概不理会罢了。

可现在战事都没起,就有人弹劾兵部尚书,是不是太……

她还没想完,就见兴安头更低了,小声道:“是有朝臣上书规谏陛下。”

姜离震惊了:弹劾我?!

她着实是惊讶中还带点委屈了:自从废除殉葬事后,她除了时不时叫礼部来追踪一下此事后续外,可什么都没干,每天无害的摆烂。

于是她诚心诚意疑惑了:“朕近来什么也没做吧?”怎么还有人弹劾?

兴安:……

陛下,就是因为您什么也没做啊!

四月您病重不说,可如今从五月初一到现在,陛下依旧免了所有的常朝,甚至十五的望朝都免了。

不但如此,连为祈风调雨顺的祭祀圜丘方泽,五月夏日例祭的司灶,为表皇室重视儒学重视教育的经筵日讲,以及祭祀孔庙先圣……陛下您全都没去啊!

问就是能免则免,不能免则郕王代行。

朝臣们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陛下的龙影了。

兴安满肚子答案,就是说不出口。

好在,皇帝没再继续发问,只是伸手:“奏疏拿来朕瞧瞧。”

第15章 “大明危矣!”

乾清宫。

姜离从兴安手上取了奏疏:让我看看哪些部门哪些人在骂我。

她翻过前几份,都是都察院御史对皇帝荒疏朝政的进言。

但言辞比较泛泛,说的都是请陛下‘上敬天地,下保祖宗基业’之类的套话。

姜离甚至读出了一种‘陛下如此懒政,连面子都不敷衍,作为御史我们不得不谏。但痛陈利弊的前车之鉴们都有点惨,所以我等就走流程上书规谏一番’的感觉。

谏了,但又没完全谏。

简称‘如谏。’

只有一本,言辞非常恳切甚至有些激烈,直接指出皇帝不该再信重奸宦,怠荒政事,应当急改前非,惕然警觉外患将至,否则必有祸焉。

并恳请要当面陈事于陛下,虽死无憾。

这份才是真的弹劾。

姜离去看署名——王恕。

诶?意外的熟悉,一定在哪儿听过。

兴安倒完全不觉得皇帝会知道这位写奏疏的勇士,毕竟这位年轻官员是去岁正统十三年才刚刚中进士,今岁才进了朝堂正式当官,属于朝廷特别新鲜的一份子。

也是,兴安熟练叹息:不是愣头青,也不会上这份奏疏啊。

兴安的话带动了她的记忆,她在系统里问6688——

“王恕……是那个‘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的王恕吗?”

6688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明朝历史姜离没有精研过,但杂学旁收的也知道些。

这是个皇帝和臣子都很有特色的朝代。但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在一代代有个性有记忆点的臣子里,还是喜提外号和有歌谣的官员比较容易被人记住。

比如‘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还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当然,这种情况不适用于超级大佬,诸如张居正这种万历前十年一手把大明的天给遮了的人物。直接原名响当当。

总之,王恕也是独自拥有一句歌谣的人。

而能让人称一句南北两京所有官僚,只有‘一王恕’,自然是因为——

这人,有事儿是真上啊!

凡是他觉得朝堂不对的政策,并不管是皇帝提出来的,还是哪位位高权重的朝臣主议的,他都一定要当面提出反对意见,毫不顾忌自己的利害。

而且不管他当不当御史他都上。

比如现在王恕就根本不在都察院,而只是大理寺一个七品的小评事(大约相当于人民法院的基层干部),管的应该是置审刑司,参决疑狱。

总之,王恕无论身处何地何等身份,都会铮言直谏。以至于后来朝上有什么不妥的事儿,大臣们下意识都在等待:诶,王公的弹书啥时候到呢?咋还不说话呢?(王公胡不言也?)

然后很快就等来了王恕的上书(未几,公疏且至矣)。

伟人曾经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王恕就做到了,一辈子都在按照本心规谏皇帝,弹劾大臣。

尤其是他这一辈子还特别长:在人均年龄堪忧的古代,王老先生硬硬朗朗活到了九十三岁。

活得久方便他追着弹劾更多的皇帝,从朱祁镇到朱祁钰到朱见深到朱祐樘,挨个弹过去。平等地创每个皇帝。

大明十六帝,他自己就弹劾了四分之一——要不是弘治年间他退休了,以他的高寿,还能骂到第五个皇帝,威武大将军·明武宗·朱厚照。

总之,王恕是真正的从入仕到致仕,兢兢业业骂了小五十年的人。

这个性格,自然是宦海沉浮,好多次差点沉下去再也浮不起来,光自请致仕就高达几十次。

“让他来吧。”

别说王恕的奏疏里表示死也想要面见皇帝,以陈国事,就算没有这种血淋淋的宣言,姜离也想见见传说中的王恕。

“对了,将郕王也请来。”

*

朱祁钰到的时候,就见皇帝坐在御案后,看表情绝对在神游。殿中则站着一个三十来岁方面伟躯,目光炯炯有神的朝臣,看青色官服和补子上绣着的彪,只是个从七品官员。

但不知怎的,朱祁钰看到这人,就觉得头怪疼的。

而姜离见朱祁钰到了,就对王恕摆手道:“说吧。”

王恕虽不明白为何非得郕王到了才能说,但他这些日子是憋坏了,见皇帝终于肯见他,就如同被尘封多年的宝剑终于被人拔出一样,当即铮然出鞘!

他行过礼后,以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架势道:“陛下可知?大明危矣!”

朱祁钰让这一嗓子吼的,一边震惊一边忍不住抬手揉揉耳朵。

倒是姜离没有震惊,只有疲惫:啊,我知道啊,不然我为什么在这儿。

此时她真正体会到了‘皇帝模拟人生’的感觉,开始打卡上班角色扮演。

只见皇帝脸色阴云密布:“何出此危言耸听之语?”

王恕并不畏惧,继续道:“陛下可知瓦剌之祸何重!”

姜离宛如没有感情的吐台词机器:“瓦剌何足为惧?朕之曾祖太宗皇帝五征漠北,打的时瓦剌首领马哈木亲自贡马谢罪。太宗陛下当年便道‘瓦剌故不足较。’。区区外夷残部,何必放在眼里。”*

不过……

姜离说到马哈木,就想起了他的孙子——就是把朱祁镇抓走的那位瓦剌太师也先。

真是一种令人难堪的风水轮流转:原本朱棣把人家爷爷打的跟孙子似的,然而才不过三十五年过去,人家孙子就来当爷爷了。

站在也先的角度可谓复仇爽文了:明太宗你当年打的我爷爷到处窜败谢罪,但我直接抓走你曾孙子当我的俘虏。

爷爷你在天上遇到明太宗,腰杆也能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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